也是大明曆史上,最短命的一任皇帝。
大明,和後頭那個朝代不一樣,沒有讓臣子自稱奴才、動辄跪拜的所謂“君臣禮儀”。
鄭海珠作爲禮部在冊的進講官,與一旁的言官丁允一樣,不必一見聖駕就彎了膝蓋。
她隻需微微躬身。
而在低頭之前,她已迅速地瞧了瞧朱常洛的模樣。
中年天子的身形略顯發福,五官普通,細長的眼睛眯着,沒什麽九五至尊不怒自威的氣勢。
伴駕的大太監王安,得了天子的示意,幾步邁過來,先掃視了一遍諸人,目光停留在薛太監處。
薛太監立馬開口:“王公公,奴婢該死,沒攔住鄭師傅,驚擾了聖駕。”
王安瞥了鄭海珠一眼。
鄭海珠此際反倒平靜了,并不急着搶話,冷冷地盯着薛太監,聽他後頭怎麽編。
王安此前都是從楊漣處耳聞此女,今日第一觀感尚可,他于是呵斥薛太監:“直接說原委。”
薛太監歎氣:“奴婢要引鄭師傅去換講官的绯袍,她卻說不想和制诰院那邊的臣工照面,奴婢就帶她從禦藥房後頭繞往文華殿西邊的偏廳,誰知走着走着,她竟讓奴婢帶她先來三大殿。奴婢自要問情由,她先說沒見過這紫禁城的氣派所以好奇,見奴婢不信,她又塞過來一包金子,說是聽聞萬歲爺今日要來三大殿,她想見見萬歲爺。”
說到此處,薛太監錯開王安的身子,噗通一聲,沖着立在後頭的朱常洛跪下,三分惶然,七分正氣。
“陛下,宮有宮規,奴婢豈可帶着外臣在宮裏頭亂竄,不想這位鄭師傅貓兒撲食般,就往此處過來,攔都攔不住……哎,丁給谏,正好撞上了,丁官人是不是?”
丁允露出鄙薄厭惡之色:“什麽想見見萬歲爺,下官看,此婦分明就是想讓萬歲爺見她。下官請問,陛下身側的,可是董少卿?”
“本官,太常寺董其昌。”
董其昌隔着王安,滿臉和氣地沖這都能做自己孫兒的年輕臣子,拱手緻意。
沒辦法,大明的言官,大多如此氣勢洶洶的派頭,天子都怵三分,自己一個仗着與新君有師生之誼,剛當上太常寺少卿的老家夥,哪敢跟言官擺架子。
丁允冷笑一聲:“董少卿,聽聞鄭氏與你有同鄉之誼。怪不得,她曉得今日陛下要來三大殿,哭着鬧着要讓陛下看她一眼。這哪裏是做皇子的師傅,分明是想做……”
董其昌如何聽不出丁允言下之意。
他今日,的确是應诏入宮,陪朱常洛查看三大殿,作爲太常寺堂官,對新殿修繕完成後的儀式做些籌劃。
莫名其妙背上這麽個鍋,董其昌修爲再好,也難免勃然變色。
“董公莫氣,”鄭海珠擡起頭來,向董其昌說道,“我與薛公公和丁給谏素昧平生,不知他二人爲何栽贓構陷,将我說得如此不堪。”
鄭海珠頓了頓,坦蕩地将目光轉向朱常洛。
“不可君前無禮。”王安用端嚴的斥責提醒她。
鄭海珠及時低了頭,音量卻提高了一倍:“蒙萬歲和朝廷信任,下官隻想一心做好皇子們的師傅。今日卻被薛公公以回避閣臣爲由,诓來此處。下官覺出蹊跷時,折身便跑。宮牆間的地上,有下官方向相反的兩行腳印,懇請陛下派王公公詳察。”
王安聽她口齒清晰、毫無慌亂,且自帶一股磊落之氣,心下先就一松。
此人由東林舉薦來,若真是個帶着自薦枕席的龌龊心思、行事還蠢笨魯莽的,自己這個爲她在天子面前說過好話的中人,豈非也脫不了幹系?
朱常洛的聲音終于響起來,慢慢的,溫吞的:“哦,那路上,小火者們剛灑掃過,有許多腳印。”
鄭海珠道:“回陛下,臣穿的乃是自家工坊的布鞋。鞋底用嘉定黃草衲了一個我們松江方塔的形狀,既爲了增加摩擦,也作爲本号的标記。勞煩王公公去看看。”
朱常洛初聽薛太監告狀時,就在打量鄭海珠,見她花式簡單的發髻裏,隻插着一根木簪子,烏發下的面孔上,眉目倒還端正,但也看不出用脂粉精心描畫過,面皮就顯得黑黃粗糙,與後宮那些膚若凝脂、嬌羞可人的嫔妃們,全然不可同日而語。
那身褙子的顔色,更是暗淡的赭石色。
朱常洛嘀咕,說是蒲柳之姿,倒還不至于,但哪有如此不施粉黛地來惑君的?若非他們鬧将起來,這婦人從朕眼面前走過,朕也隻會當她是個宮裏的嬷嬷。
“王安,去瞅瞅。”朱常洛淡淡吩咐。
王安麻溜地跑到宮牆間的甬道處,俯身來回瞧着。
朱常洛瞥到薛太監的面色沒有方才那麽神氣了,遂和顔悅色道:“小薛也去看,免得擔心王安爲了顧忌朕的董師傅,而謊報軍情。”
朱常洛這句話一說,鄭海珠對天子的态度,摸清了七八分。
薛太監掩飾着惴惴,說聲“遵旨”,也移步王安附近。
王安指着地面:“還真是塔尖模樣,這一串,向着三大殿,哎你再看這一串腳印,尖頭又向着文華殿方向了,是不是啊,小薛。”
薛太監覺得背脊有些發涼,王安的聲音仿佛變得遠了,他的心,開始思量接下來怎麽辦。
他下意識地回頭,去看丁允,卻見始終站在衆人身後的女道士靜照,已立于天字跟前說話。
“行了,走吧。”王安帶着意味深長的笑,喚薛太監。
朱常洛聽了王安的如實禀報後,面無波瀾地對薛太監道:“靜照道長說,她今日進宮爲貴妃講《通玄真經》,方才遠遠地看到你與鄭師傅拉扯,她似要往回跑,你卻拉着她不放,是不是?”
薛太監如遭電擊。
這證詞,等于直接定他欺君之罪了。
怎地這般倒黴,節骨眼上碰到這路過的臭道姑管閑事!
但再是毛骨悚然之際,多年的深宮曆練,仍令薛太監很快作出了決定。
不能把身邊合謀的丁允供出來,不能把他們設套替姚宗文報複鄭氏崇明吞兵之事,供出來。今日自己所爲,應不至死罪,發配出京後,總還能設法靠着姚宗文他們回來。
薛太監于是一咬牙,再次跪在朱常洛跟前:“陛下,奴婢萬死,奴婢糊塗!奴婢因先前聽說鄭氏在通縣,爲了攀附左禦史,對給李娘娘清地的皇莊管事大不敬,思及李娘娘向來厚待宮裏人,奴婢今日就擅作主張,要給李娘娘出一口氣。”
言罷膝蓋轉了半個圈,向着丁允不停作揖:“丁官人,奴婢誤君視聽,诓得官人錯判宮中風紀,對不住丁官人,對不住丁官人。”
在六科廊混的,哪個不是人精,哪個沒有急智?丁允聽出薛太監這是自己扛下風波的意思,一顆已然跳到嗓子眼兒的心,霎時又落回了肚子裏。
他狠狠地剜一眼薛太監,面上浮現出被坑慘了的怒容,眉毛擰成能夾死蚊子的深溝,氣咻咻地喘了幾口,方回過神來似的,邁到朱常洛跟前,将腰躬成了蝦米。
“臣,無地自容,無地自容!”
朱常洛一時之間心緒複雜,暗忖,隻怕自己的父親萬曆,也沒被言官這麽幹脆地認錯賠不是過。
“丁卿家,你今日并未對不起朕哪,”朱常洛揶揄道,“賠不是,賠錯人了。”
丁允咬着後牙槽,轉身對着鄭海珠作揖:“鄭師傅恕罪。”
鄭海珠觀察薛太監和丁允自始至終地表現,尤其是丁允振振有詞要将與東林親善的董其昌拖下水的作派,根本不相信此人是個糊塗的吃瓜群衆。
這姓丁的是戶科給事中……姚宗文不正是戶科都給事中麽?姚宗文不正是東林死對頭、浙黨領袖方從哲的馬前卒麽?
這一節,鄭海珠片刻前就在猜測了。
薛太監這種已經混進司禮監的内侍,怎麽可能爲了給妃嫔出氣,而頗費周章地整這麽一個鬧劇。
但此刻,她不能沖動地質問,要先看天子的态度。
隻見朱常洛仍是一副不溫不火的阿家翁的模樣,搖頭對薛太監道:“皇莊管事,那日分明就是侵地,朕聽說後,不但斥責了李娘娘,如今還應追賞鄭師傅仗義執言。虧你還是司禮監的人,這般是非不分。王安……”
“奴婢在。”
“傳朕口谕,薛二寶調任鳳陽看守皇陵。”
“遵旨。”王安道。
“奴婢叩謝萬歲爺。”薛太監虛着聲兒道。
薛、丁二人狼狽退走後,朱常洛滿面和煦地對鄭海珠道:“鄭師傅白白受誣,真是無妄之災。”
鄭海珠行禮:“陛下聖明,又有這位靜照道長明辨是非,下官有驚無險。”
朱常洛道:“皇長子和皇五子,朕一早就令他們去文華殿等着了,你若今日既驚且累,朕便讓王安與孫翰林去說,授課改期。”
“陛下,古人雲,勸君惜取少年時,一寸光陰一寸金,下官正是精神抖擻之際,此刻想的是快些去文華殿,與助教盧象升一道,爲皇子們授課。”
鄭海珠刻意地将“盧象升”三個字咬得清楚些,刷一刷天子的耳朵。
朱常洛滿意地笑了:“不錯,做老師的,比朕這做爹的,還急盼他們成才。好,王安,你且引領鄭師去文華殿服绯、進講。”
鄭海珠謝恩後,再次向默默立于一旁的靜照福禮:“今日多承道長佐證,改日定去拜訪道長的仙觀。”
靜照欠身:“國子監旁的抱虛觀,恭候鄭師傅。”
年輕的女道長伫立原地,恭送朱常洛與董其昌往三大殿西側行去,又回轉身,望着鄭海珠跟着王安匆匆向東的背影。
“馬将軍,琥珀今日,還了你一個人情。”
她在心中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