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然留心着京師的動靜。
蝴蝶翅膀改變的撫順戰役結果,直接導緻了薩爾浒戰役沒有發生,但曆史車輪這微微一偏,看起來并未能讓萬曆皇帝朱翊鈞多活幾年。
這位大明王朝最爲後世诟病的天子,很快就要龍馭賓天了。
鄭海珠從松江出發來兖州前,去與黃尊素夫婦辭行時,黃尊素隐約流露出憂心忡忡、又躍躍欲試的姿态,顯然說明,留在京師官場的東林派,已将朝中敏感的訊息,傳回江南。
五年來,已成黃家摯友的鄭海珠,對東林派的活動,也大緻清楚。高攀龍、鄒元标、趙南星這些領軍人物,在野講學的同時,與京師的東林門徒始終保持通氣。
旁觀者清,何況來自後世的旁觀者。
鄭海珠确信,這些東林人,面上表現得不屑與齊、楚、浙黨争權奪利,其實一心惦記着輔佐新君、進新班子這檔子事兒。
運河兖州碼頭邊,鄭海珠迎到了董其昌,以及陪伴他前往京師的嫡長孫,十六歲的董庭。
董其昌在士林中的形象,始終是個書畫收藏與鑒賞家。
他與熱愛西學的徐光啓一樣,不摻和各黨派争鬥,隻因身在吳地,多少傾向于東林派一些。
他又做過太子朱常洛的老師,當年頗得朱常洛喜歡,故而自诩清流、力挺太子的東林派,也與他爲善。
太子眼看就要繼承大統的節骨眼兒上,董其昌以應邀鑒賞書畫、拜訪同年爲名進京,士林中人都揣摩得出,此公多半要憑太子昔日老師的背景,起複了。
至少在禮部能有個好位子。
董氏祖孫一到驿館安頓下來,董其昌就命董庭去請鄭海珠來叙話。
信裏頭不能講的,當面可以交代原委了。
“鄭夫人,浙黨要作最後一搏,往松江開關之事上潑污水,由頭與女真人偷盜火器有關。浙黨的意思是,松江離遼東不遠,當年官運錢糧軍饷去遼東,山東和南直隸是唯二的兩個碼頭,如今登州仍是軍港,松江卻和福建漳州一樣成了海貿港口,女真人扮作海商進到南直隸,防不勝防,你們這回着了女真人的道,就是明證。”
鄭海珠心道,自己曾經和黃尊素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
黨争真是不可理喻。
“董公,鬧鞑子與開關有什麽關系?隆慶爺前頭,海禁是鐵律,倭寇還不是鬧得兇?鞑子越來越有本事了,哪裏堵得住,強軍守土、經略遼東,才是要務。”
董其昌啜一口茶,不置可否地“唔”一聲。
鄭海珠的辯白,與黃尊素聽說彈劾時的質問,如出一轍。
道理是這麽回事,但與反對派講道理,就是浪費時間。
這般認知,董其昌多年前位列進士二甲第一名、進入翰林院後,不久就明白了。
如今已過花甲的董其昌,更懶得多費血氣去辯個是非曲直。
有這功夫,不如多買幾張畫,或者像徐光啓那樣,多翻譯幾本泰西人的書、多種幾畝番薯地。
隻因當年鄭海珠在避免董宅被燒之事上出過力,這婦人又在松江和崇明勢力見長,董其昌才抱着半是還情、半是經營的目的,停留兖州、與其商議奔走自救之法。
董其昌于是換了不那麽拘禮的語氣,淡淡笑道:“鄭姑娘,我這個松江老叟,自是見識了開關利大于弊,你不必對我慷慨陳詞。對浙黨說這些,更沒用。我在信中請你随我進京,是要去見該見的人。”
鄭海珠洗耳恭聽,得知董其昌首先要帶她見的,乃是紫禁城裏的大珰——王安。
太監王安,是太子朱常洛的伴讀,作爲太子師傅的董其昌,與王安相熟也是自然。
按照董其昌的分析,現今内廷排得上号的大太監們,大緻有:盧受、崔文升、王安、鄒義、李實、田诏。
這些内臣,分别是誰的人,外朝的文臣武将,心裏門清。
盧受是萬曆帝心腹,現下坐着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子。
崔文升是鄭貴妃的人。
田诏是太子嫔妃梯隊中“李選侍”的人。
而真正屬于太子朱常洛嫡系的,隻有王安、鄒義、李實三人。
其中,王安資格最老,文化水平也最高,又在當年鬧得滿朝風雨的“梃擊案”中,作爲太子朱常洛的智囊團首席,出面轉圜過鄭貴妃與太子的關系,暫時穩住鄭貴妃,保證了朱常洛不會因此進一步遭到父親萬曆帝的嫌惡。
“鄭姑娘,”董其昌愈發壓低了聲音,但很有把握道,“老夫想來,新君登基後,盧受會在司禮監掌印的任上,留用一陣,做做樣子。崔文升必會升任司禮監秉筆,爲了安撫鄭貴妃,和她背後的浙黨。田诏也會升秉筆,畢竟李選侍如今最得太子寵愛。餘下三個秉筆的位子,就是王、鄒、李三位都做過太子伴讀的公公的。”
曆代政治鬥争,人事安排乃第一要義。
鄭海珠在董其昌一番信息轟炸中,理出頭緒,接茬道:“所以,王公公會先做一陣秉筆,看似與崔公公、田公公平起平坐,新君甚至可以在分管四司八局十二監時,把肥田劃給同爲自己嫡系的鄒公公和李公公。但真正留給王公公的位子,是司禮監掌印。盧公公若識時務,就該主動請辭,由王公公接任。”
董其昌含笑點頭,心道這婦人還行,不是隻有血勇,腦子也挺清楚。
精明的松江人繼續将話說透:“鄭姑娘,王公公很快就有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的前程,他還是織造局劉時敏的伯樂,你又與劉公公交情匪淺。所以,老夫先引你去見王公公。在立儲之事上,王公公與東林人并肩而立,但他肯定有他的算盤。屆時若真要丢卒保車、賣朝中别的派系一個面子,也别把你和黃老爺當棄子,另外尋卒子去。”
董其昌言罷,瞥了一眼靜立身側的董庭。
兒子輩雖不算放浪形骸的纨绔,卻多木讷無能,更有次子董祖常那般懼内的,由着妻子尹氏四處張揚、叫松江士庶笑話。
唯有這個嫡長孫董庭,小小年紀就謹言慎行、性子沉穩,看着能出息,是以董其昌此番進京等着起複爲官,将董庭也帶上了。
董庭很快呼應了祖父的目光,少年人明白,祖父的意思是,聽聽學學,記下來,八股文章不過是塊敲門磚,真的進了官場,我與鄭夫人說的這些,才用得着。
董庭于是躬身斟一盞茶,送到鄭海珠面前。
鄭海珠沖少年還禮,仍作了虔敬之色向董其昌問道:“承蒙董公如此照拂引路,那麽,第二位要見的是誰?”
“自然是兵科給事中,楊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