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着側身,望向院外一棵枝繁葉茂的樟樹,沉聲道:“小寡婦,你在莊子裏是不是挺受器重的?你們莊主派來的兩個壯丁,一直守在院外,老子方才還看到他們烤兔子吃。”
阿娅盯着他:“你一個買賣人也有身手?”
佟豐年嗤道:“咱大老爺們,爬個樹有何難的。”
又轉回笃誠的口氣:“老子看了你兩天,估摸着你的确不是奸細一路的。天熱,兩個看守要打盹,理會不得動靜。要不要爺給你通傳一聲,讓那兩個後生進院來,幫你娘倆出去回莊子裏?”
阿娅垂着眼簾,思緒如波起伏。
這幾日,惦記着自身職責的同時,她的确後悔,後悔把小豆包帶在身邊。
那日就該聽鄭夫人的,将娃留在鄭家莊。
她甚至在後悔中還會帶上一絲惶恐,乃因驚覺自己,有了娃兒便橫生一條軟肋,似乎并不像穆棗花她們那般,在執行使命時能保持專注了,有些對不起鄭夫人和吳管事。
此際佟豐年的一番言語,無法令她心如止水。
佟豐年指的那棵樟樹,阿娅早就看到了,并且确信,将小豆包綁在背上,自己就能踩着院裏疊起來的破舊桌椅,爬上牆頭、再攀上樹枝,順着樹幹出溜下地。
但娃能走,她不能走,她得守着果然露出各種異樣的小木匠阿山。
阿娅于是擡起頭來,對佟豐年道:“勞動黃老闆去喊我莊上兩個兄弟,把娃接出去就行,我不走,莫教崇明那些缙紳老爺,到縣尊那裏告狀,說我們鄭家莊的人不守本地規矩。”
佟豐年不屑地聳聳肩:“那你可把娃兒哄好喽,莫要不肯離娘,哭嚷起來。”
言罷,往樟樹掩映的院牆走去。
……
夜幕尚未四合之際,阿娅就歪倒在牆根處睡着了。
幾個時辰前,她摟着女兒耳語道:“小豆包,先跟着許家的哥哥們回莊裏,找唐婆婆和花姐姐,吃水靈靈的枇杷,喝鮮溜溜的羊湯。娘等阿山叔叔病好了就回去,很快的。”
小豆包比同齡孩子都懂事,也的确不喜歡被封在這個陰森的院子裏,遂真的沒有哭鬧,乖乖趴去許家水手的背上。
阿娅扒着牆縫,親見他們安然下了樹,許家兩個水手往長江方向的灘塗疾走,應是劃舢闆繞回南島。
年輕的母親于是松了一根弦,再也抵不住洶湧而來的睡意,疲憊地閤上眼皮,并漸漸發出輕微的鼾聲。
屋中那位病人,則在昏暗裏睜開雙目。
“不要殺她們母女。”
嶽讬輕聲道。
佟豐年遽然轉頭,忙躬身跪下,湊近床闆,驚喜道:“主子,您醒啦?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不許殺她們。”嶽讬虛弱地重複道。
“奴才不敢。”
佟豐年口氣謙卑,心眼子則骨碌碌轉了幾圈,暗道果然沒猜錯,主子看上那小寡婦了。
而且,白日裏,退了寒熱的主子,顯然也聽到自己這個屬下的安排,與院裏的一番動靜。
他于是低頭禀道:“主子放心,阿娅姑娘,咱就是借個力,臨了定會安然無恙地将她帶上船,讓她從此以後好生伺候主子。”
嶽讬渙散的目光終于聚焦,顯示生命的血氣,重又在這具身軀裏充盈起來。
“把娃兒也帶着,”嶽讬吩咐道,“拉上小炮就走,萬不得已要見血,也少殺幾個莊戶。”
“是,主子仁義,但院門口那兩個本地守衛,可活不得。主子稍歇,回頭有奴才們來背主子。”
嶽讬揮揮手,表示去辦吧。
佟豐年走入院中的夜色裏。
他擡頭,看到天幕中忽閃忽閃的星星。
不知道自己的娃兒,可在天上做了吃喝不愁的仙班童子?
他想着想着,咬緊了後牙槽。
代價,這都是依附于愛新覺羅家族的代價。
他得陪那又老又醜的格格上床,那婆娘還害死了他和媳婦的頭胎兒子。
付出的代價已然如此高昂,他就更不能半途而廢。他要跟随伯父和父親,成爲建州女真中大權在握的漢軍旗。
權力,隻有盆滿缽滿、成色十足的權力,才能讓那些代價顯得不再凄厲慘烈。
至于今夜,死的肯定不能隻是門外那兩個崇明本地人。
四貝勒皇太極喜歡聽到各種殺戮明人的消息,尤其是那些又逃回關内的明人包衣。
而手下在昨夜傳回的父親與姑母那邊的情形,也令佟豐年惱恨。
該死的鄭氏,該死的松江官府,明明那樣蠢,怎地蓦然間教他佟家的功勞折了大半。
在更高級别的魔王的授意下,在報複對手的心念的驅動下,嶽讬這位小主子的禁令,不值一提。
幾聲奇怪的鸱枭鳴叫響起來。
佟豐年嘴角抽了抽,從懷裏掏出繩子,走向阿娅。
……
鄭海珠養的大黃狗,從夕陽西下,一直叫喚道玉兔東升。
吳邦德推開柴院的門,看到鄭守寬正與黃狗對峙。
依着鄭海珠臨行前的吩咐,鄭守寬先于婚期十來天,和鎮江的幾個情報員,被吳邦德派船接到崇明。
“吳管事,它橫豎不讓我進姑姑的屋子歇息。倒也不咬,可如此叫喚,怎麽成?”鄭守寬無奈道。
吳邦德走過去,拍了拍黃狗的腦袋,和聲道:“傻瓜,這是少爺,你主人當兒子一樣疼呢。”
黃狗平靜下來,偏着脖子,去蹭吳邦德的手掌,嗚噜噜地發出喉音。
鄭守寬遂往屋中走去,黃狗倏地又竄過去,擋在門檻處,大聲吠起來。
鄭守寬對着吳邦德哂笑:“咳,看來是沒聽懂你的話。”
旋即又露出意味深長之色:“吳管事,這狗對你道是親近。要不幹脆,你睡我姑姑的屋子,我去你院子裏歇息?”
“臭小子,說什麽渾話!”吳邦德低聲斥道,一掃和悅的面色。
鄭守寬撓撓頭,拱手告罪。
這些年,他沒少和吳邦德打交道,對吳邦德又敬重又喜歡。
他自己已度過了青蔥少年的時代,要與中意的範姑娘成親了,更将姻緣之事,視作天地間至爲美妙的事。
他内心遂也盼着,吳邦德不僅能做姑姑的左臂右膀,還能和姑姑修成眷屬,照顧姑姑、疼愛姑姑,莫教姑姑真就這樣孤孤單單地一輩子。
惜乎現下瞧來,二人至多,仍是主帥與副将的關系。
隻聽吳邦德道:“阿寬,你去我院裏睡,我去火炮場,那邊有匠人平日歇息的通鋪。”
……
月光灑在甯谧的大地上。
吳邦德提着燈籠,在莊子裏緩緩穿行。
農忙時節,莊戶白晝幹活累得很,都睡得早。
偶有幾戶亮着幽微燈光的,窗格上映出婦人做針線的側影。
蘇州河水嘩嘩流淌,在月色裏仿佛一曲低吟淺唱的小令。
河兩岸,有些地方,則堆着零星木材。鄭海珠請來的宋應星是個急性子,短短幾天,已将水錘機械的圖紙畫了初稿,準備帶着木匠試做。
“鄭姑娘總是能找對人。”吳邦德心道。
他駐足,呼吸着初夏清爽裏帶着崇明特有的海腥氣的晚風。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心感。
這片世外桃源般的田園裏,卻又有着軍民皆興的新氣象,而阿梅的骨殖,和那棵很快成活的梅樹,就安置于如此美好的天地間,陪着自己。
吳邦德靜立須臾,笑了笑,繼續往炮場走去。
……
“讓我看看娃兒!”
黑暗中,阿娅顫聲道。
佟豐年對身邊家丁做個手勢,家丁鑽入樹叢,不久帶出另兩個同伴。
其中一個,夾着被塞住嘴巴、不停掙紮的小豆包。
阿娅要撲過去,被佟豐年踹在地上,摁住後頸,森然道:“老子是男人,食言就斷子絕孫。說了你娃小命無恙,看到了吧?老子與你交個底,主子看上你了,願意帶你和娃娃去北邊享福,将來你就是側福晉,你這娃娃呢,也能得個格格。多好的福氣,是不?”
阿娅奮力從草叢裏揚起半張面孔,盯着小豆包,百般氣悔裏,急得流下淚來,又怒問道:“阿山是老酋的哪個兒子,還是孫子?”
佟豐年冷笑:“你果然不是尋常的山東媳婦呐。小娘們,此刻你可還不是福晉,老子不必拿你當主子,老子隻曉得,今日你若不按老子方才的話去做,這小娃娃的脖子,眨眼就斷。”
他将阿娅提起來,推到手下跟前,讓這心膽俱焚的母親,直面幼女驚惶已極的模樣。
另有兩個佟家家丁走過來,已經換上了被殺死的許家水手的衣褲。
佟豐年解開阿娅被綁的雙手,任她在瞬間伸出手去,撫摸着女兒滿是淚水的小臉蛋。
“帶他們去騙開門,我們拖幾門炮就走。”入侵者帶着不容置疑的冷酷道。
阿娅拍了拍女兒的頭,轉身邁步。
她覺得,魂魄的一部分正抽離出軀殼,散逸開去,自己此刻,仿佛莊子裏請來木偶劇班子時,台上那些任由擺布的傀儡。
“張爺,張爺,許小将軍那邊遭海寇了,爺快去集合營兵!”
阿娅拍着炮場的木門。
入夜後,來自戚家軍的幾個教官,會住在鄭家莊炮場前院的廂房裏,也是負責值守。
今日值守的張爺擡起門上的木格,看清是鄭海珠手下的女管事。
阿娅也提了提燈籠,照照身後兩個穿着绛紅色水兵服、提着鋼刀的男子。
“兄弟幾個,起來,有倭……”張爺拔開門栓的同時,沖身後喊道。
他“倭情”二字還沒說囫囵,就覺得脖頸處一涼,尖銳的刺痛與血湧的溫熱先于震驚而至,很快摧毀了他的神志,繼而是生命。
“老張!”
奔出來的兩個夥伴驚呼間,來不及出刀,就被幾隻勁弩穿胸擊倒,須臾間也喪命于割喉的補刀下。
魔鬼們在暗夜裏直竄入屋後的場院,三四人一隊,扛起了兩門平時訓練用的小炮。
佟豐年指揮他們魚貫而出後,揪過僵立的阿娅,往她嘴裏塞進布帛。
阿娅在掙紮中尋找那個抱着小豆包的家丁。
但眼前出現了更令她驚懼的情景。
留在院裏的另幾個魔鬼,趕着炮場的幾匹騾馬,拖出了大炮炮車。
“你們,快進去提火藥,照主子說過的法式,裝填。給老子對準些,别她娘的第一發轟到那條臭水溝裏!”
佟豐年喝令道。
阿娅萬念俱灰地意識到,他們不光要偷炮,還要轟擊莊子。
自己怎麽這樣愚蠢!怎麽會想不到這一點!
她撲到佟豐年跟前,嗚嗚嗚地拼命搖頭。
佟豐年居高臨下地獰笑,又帶着深深的譏诮道:“福晉,您瞧好了,奴才給您變戲法兒。”
“主子小心!”
伴随着家丁的叫喊,門外突然一片混亂。
一個黑影斜刺裏竄進來。
佟豐年本能地揮刀護住胸口。
那影子卻自他身邊一閃而過,奔入場中,仿如旋風般,
衆人尚未反應過來,就聽到“嘩啦啦”幾陣水聲。
對炮場了如指掌的吳邦德,今夜前來,再是突遭險情,也能準确地撲到蓄水大缸前,取水潑到了火藥袋上。
“幹了他!”佟豐年咆哮道。
吳邦德卻未折身接敵,而是大步奔到另一頭,敏捷的攀上木架,握緊粗麻繩,振臂甩起來。
“铛……铛……铛……”暗夜裏,敲響的警鍾,聲傳四方。
佟豐年惱羞成怒間,奪過家丁的弩機,對着大鍾下的人影,就是一箭。
伴随着壓抑的呼痛聲,人影猛地一抖,卻未摔下地來。
“铛……铛……”麻繩繼續晃動,鍾聲依然在響。
不遠處,崇明南島的海面上,鄭海珠勉力用未受傷的左臂支撐身體,移到艙房口,大聲問甲闆上的黃尊素:“是島上的鍾聲嗎?”
“好像是,”黃尊素緊蹙眉頭地應道,又吩咐左右兵勇,“快放柴水船劃上島。”
這個夤夜,千裏之外的兖州,穆棗花突然從噩夢中驚醒。
魯南的初夏原來這樣悶熱。
她坐起來,摸了摸後背,全是汗。
她呆呆地聽了一會兒帳外的蚊蟲鳴叫,才意識到,剛才那個噩夢裏,吳公子死了。
(第七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