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檢校卻一副憂心上官安危的勸阻之色:“老爺,卑職去時,見那夥山東商人剛從十六鋪買了羊宰殺。十六鋪碼頭近日鬧痘疹兇得很,老爺還是莫去車馬店了。”
黃尊素聞言,目光一凜:“你說哪裏買的羊?十六鋪碼頭今早就關了,鄉下劃來賣貨的船,都泊去别處,哪裏還有牲口集市?”
秦檢校那張素來過于表情豐富的面孔,登時一僵,露出愣怔之色。
黃尊素神思敏捷,須臾間已想到險情,厲聲問秦檢校:“你親眼看到殺羊?見到血了?”
“沒,沒,卑職就是聞到血腥氣。”
黃尊素腦袋嗡一聲,即刻點了十幾個上番的差役,火速趕往江邊車馬店。
搜店不久尋到的幾具屍首裏,沒有鄭海珠。
黃尊素奪過差役手裏的火把,俯身觀察地面上的腳印。
他看見了熟悉的竹雕挂飾。
那是妻子姚氏最愛往衣服上縫制的小物件,黃尊素曾覺得别緻有趣,特意問過一嘴,得知乃出自韓、鄭二女合開的裁衣坊。
那麽,眼前所見的雕件,必是鄭姑娘扯下來做的記号。
順着雜亂的腳印,黃尊素帶人陸續尋到七八個竹飾,直到江邊。
自知大爲失職的秦檢校,一路上滿腦子都是如何将功補過。
他很快找來兩艘沙船,請示黃尊素,分别往上遊和下遊尋人。
黃尊素因知曉鄭海珠的懷疑與崇明遼民有關,便判斷歹人們的水路,往北至太倉的可能性更大,遂親自領隊駕舟駛向上遊。
此刻,搜尋了大半夜、幾個蘆葦蕩都沒放過探查的黃尊素,終于見到鄭海珠還活着。
不僅活着,還動如脫兔般跳了河,以免被船上兩個歹人繼續挾持。
黃尊素救人的号令一出,兩個公差幾乎應聲入水。
但杜鐵匠離鄭海珠更近。
另一個佟家家丁向夜空中放出音色尖利的鳴镝、警示主人時,杜鐵匠則将弩機對準了水中那團撲騰的人影。
雙手被縛的鄭海珠,再是水性娴熟,也無法迅速地往河底潛藏躲避。
“噗”地一聲,鐵镞弩箭釘入鄭海珠的肩頭。
強大的撞擊力,像罪惡之手的狠狠推搡,将她奮力仰起呼吸的面門摁進水中。
劇痛尚在其次,迅速湧入口鼻的肮髒的河水,令她很快處于瀕死的窒息中。
眼見杜鐵匠又要上弦,黃尊素哪裏還顧得上抓活口,怒喝到“放箭”。
今日跟從的公差裏,有劉捕頭。
劉捕頭往日受過鄭海珠不少恩惠,此際惡向膽邊生,出手比左右的弓手更快,振臂一擲,鐵槍呼嘯飛去,越過水面,直挺挺紮入杜鐵匠的胸口。
杜鐵匠被紮得急遽後退,撞在船蓬上。
饒是受了如此緻命一擊,這個佟喜玉手下最爲骁勇的家丁,仍沒有立刻失去強悍的戰鬥力。
他用女真話對另一名家丁嘶喊,催促他背起火器圖的卷筒逃跑。
那家丁依言,發足躍上河岸,直往佘山密林鑽去。
兩個公差此時已從水中托起鄭海珠。
身體本能的自救反應,幫助她劇烈地咳嗆出氣管和肺裏的污水。
能夠發出聲音時,鄭海珠憑着最後的幾分清醒神志,急促道:“追,火器圖,鞑子盜走火器圖!”
……
佟喜玉聽到鳴镝時,突然有些恍惚。
“老李,這是鳥叫還是啥?”
她問自己家丁中的老大,也是她最喜歡的姘夫李de勝。
“主子,是,老杜他們!”李de勝勉力撐着受過拷打的身體,氣喘籲籲但口吻肯定道,“咱,咱不能回船裏!老杜那邊,怕也不好。”
佟喜玉頹喪已極,兀地雙腳一軟,癱在草叢裏。
李de勝忙上前扶起她:“主子,不能歇,官府隻怕就要搜山了,咱趕緊翻到太倉那頭,佟将軍,佟将軍在等咱呢。”
佟将軍就是佟養正。
别個滿門忠烈,佟家滿門漢奸。
自撫順逃出關外後,族長佟養性被努爾哈赤封爲三等副将,佟養正也得了個漢軍軍職,是以佟家的奴才們管兩位老爺都叫将軍。
佟喜玉聽到哥哥的名字,仿佛又續上了一口陽氣。
“對,我哥,和我大侄子,還有嶽讬主子!”她突然陰恻恻地笑道,“崇明那出戲,未必就演砸了。走,咱快走,找我哥的船。”
佟喜玉在松江已住了三月,且暗中往來于蘇松海邊好幾趟,對方向已不陌生。
佘山的海拔本就不高,佟喜玉與家丁,辨清東方晨曦後,往北而行,饒是體力受損,行至未申之交時,終于落腳太倉。
幾人随便尋了戶佃農,用銅闆換了粗糧吃了,繼續摸索着趕路,總算于日暮之際,尋到此前與佟養正接頭的隐蔽海邊。
見到自家海船的刹那,精疲力竭的佟喜玉眼前一黑,倒在家丁懷裏。
她恍惚間聽到耳邊嗡嗡的交談聲,李de勝在向佟養正禀報原委,佟養正則說着“合機铳”、“嶽讬主子”之類的話。
……
崇明島,安濟院。
阿娅抱着小豆包,靠在屋角。
小豆包像所有依偎在母親懷裏的幼兒一樣,沉沉地酣眠。
而阿娅這位母親,已經兩夜不敢合眼。
無論女兒醒着還是睡覺,阿娅都絕不讓女兒離開自己的臂彎。
偶爾,她也會側耳傾聽那個對女真人義憤填膺的黃老闆的動靜,聽到對方在打呼噜,或者哼起難聽的曲調。
阿山臉上的痘疹,開始泛出亮光。
阿娅起初以爲是更多的膿水滲出,湊過去定睛細看,才發現,阿山出汗出得很兇,高燒的紅暈亦褪去了不少。
披着黃老闆僞裝的佟豐年,踏進屋子,揉了揉惺忪睡眼,也走到榻前。
“你這姘頭,閻王爺好像不準備收了,”佟豐年抱着胳膊,沖阿山努努嘴,對阿娅道,“那敢情好,閻王爺不要,衙門就能審了,瞧瞧他是不是奸細,看看你們那啥,鄭家莊,有幾個奸細。”
阿娅不睬這個油膩猥瑣的商人,擁緊小豆包的同時,心中惦記着,鄭夫人不知在松江查得如何了。
佟豐年顧自走到院裏,毫不客氣地拿起石闆上的米糕來啃。
吳邦德從許一龍手下要了兩個壯實的水手,排布在院子附近,看顧着阿娅母女。米糕是昨日水手送到門口、由安濟院的守衛扔進來的。
佟豐年一邊吃,一邊半真半假地對阿娅道:“小寡婦,要不怎麽說你們女人笨呢,你們莊子上明明有人來,你也不曉得讓他們把娃兒偷偷帶回去,非得讓娃兒跟着你在此處遭罪。”
阿娅聞言,心頭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