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日本,一直将中國視爲我們的老師。在你們的三國時代,我們的邪馬台女王,她名叫卑彌呼,就派遣使者朝見魏國的曹王。在你們輝煌的唐時,我們的天皇一共派出了二十次遣唐使,前來學習各種令人驚歎的知識,其中最有名的遣唐使叫作阿倍仲麻呂,他的漢名是晁衡。至今,在奈良,每歲都要紀念遣唐使。”
“到了你們的宋朝,貴國皇帝與我們的天皇,都不再資助留學人員,但是兩地有許多像我這樣的僧侶,渡海互訪,交流佛法與禅。江南這裏許多著名的禅院,比如杭州的靈隐寺,那時曾是我們日本許多僧人的神往之地。對了,正是從宋代起,貴國允許我們帶走茶樹的幼苗,僧侶們在日本種活了它們,我們的平民百姓也能吃得起茶湯。”
萬曆四十八年的早春二月,南直隸松江府,鄭氏姑侄所辦的學堂迎來了第四屆少年新生。
今天這入學的第一天,鄭海珠安排身爲校長的姚氏訓導後,就親自上陣,給眼前這些來自松江佃農和手工業者家庭的娃娃們,講了半個時辰的簡明中國古代史。
中國的朝代脈絡和興亡概要講完,鄭海珠又請随着自己從福建北上的日本僧侶永海,爲孩子們講一講中日關系發展史,許心素的兒子許一龍擔任翻譯。
孩子們起初對這個外國和尚充滿了善意的好奇,聽到他誇贊江南和明國時,目光中的好奇更閃現出幾分親近來。
再聽到永海老老實實地講到大明開國不久,日本就有倭人武士侵擾遼海登州等地時,少年們的面上又泛起凝重肅然。
永海結束講述之際,鄭海珠告訴大家,松江府上海縣,如今已和福建月港一樣開關,往後會需要能講番話的明人,去做牙人,或者給大明貨商充當通譯,故而學校會讓東瀛人和泰西人,來教授番話。
“諸生,在我們守寬學校中,你們不但可以向姚校長學習書藝,向王先生學習琴藝,向永海師傅和徐翰林家的奶奶學習番話,向其他先生學習幾何與算學,還能夠去我們的火器廠學習冶煉之技和炮彈學。所以你們不可聽外頭的瞎傳,說我們學校教授番話,是爲了給泰西傳教士們當走狗,爲他們賣命,去逮小孩挖心肝給他們吃。簡直一派胡言!我們學習番話,是因爲四海八荒不止我們一個大國,學會他們的語言,像徐光啓徐翰林一樣,看到并且看懂大明以外諸國亦有可學之處,乃是爲了師夷長技以自衛、師夷長技以自強。接下來,就讓兩位師姐給你們說說,怎麽個自衛自強法。”
鄭海珠招了招手,當年明軍在撫順胖揍努爾哈赤後金軍時,立于城頭計算炮筒仰角的兩位女學生,從門外走進教室。
二人如今已過及笈之年,撫順一戰成名後,又跟着鄭海珠聘請來的弗朗基炮手繼續實踐,被孫元化視作松江火器大業的珍稀人才。
孫元化叮囑了鄭海珠好幾回,可否别讓姑娘們早早嫁人,随着仿制福建帶回的紅夷炮出爐,她們還要帶徒弟,培養本土炮手。鄭海珠和言相告,兩個女學生求之不得。
與随軍出征、南歸執教、出入皆有銀錢可拿的成就感相比,爹娘的顧慮,以及街坊鄰裏的風言風語,根本無法形成對她們的心理壓力。
此刻,兩位大師姐,帶着分寸得體的自豪感,繪聲繪色地給師弟師妹們講述,火炮與合機铳,如何在撫順,比雷神電母下凡還厲害地,轟得建州鞑子還來不及哭爹喊娘,就身首異處,甚至爛成了比喂豬的泔水還不像樣的血肉泥糊。
“叙功時,我們一人領了二十兩銀子。”
聽到這最後一句,舉座新生大多發出“嘶”的驚歎。
窮人的娃娃早當家,這些孩子對銀錢的購買力已頗有概念,二十兩銀子,能買二十石好米,夠一大家子兩年的口糧了。
鄭海珠望着孩子們明澈的眼神,朗聲道:“你們要明白,兩位師姐是因爲勤學而勇敢,才比她們的爹娘、比你們的爹娘更能掙錢。并且這銀子争得多有志氣,還積了大德,因爲護佑了撫順城裏許許多多像你們一樣的百姓。我們的學堂,因爲不教八股文章怎麽寫,或許出不了大官人,但姚校長和諸位先生們都相信,隻要用功、勤勉,你們同樣會成爲大明用得着的人才,不論在戰陣沙場,還是在市集海關。”
……
舉行完了開學典禮,姚氏将這一屆已超過五十人的新生,分好班,派往北、清、複、蕉各園上課。
鄭海珠則引着僧人永海和許一龍,往琴坊去。
王月生正在處理一把剛剛移出蔭房的仲尼式琴。
“月生辛苦了。”鄭海珠走過去,溫言道。
王月生嫣然一笑,是慣有的沖淡平和之氣。
她既而向永海合掌行禮,緩緩道:“此琴再經嶽山龍龈的安置和絲線穿結調音,便斫制完成,可以請師父彈奏了。但它不敢望松石間意的項背,僅是形制相似而已。”
永海忙笃誠道:“兩位女君能饋贈拙僧一把明國琴,拙僧已感激不盡。”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三人都有戚然之色。
去歲夏秋時分,福建局勢安定後,鄭芝龍随許心素東渡,往平戶藩,迎娶本就有婚約的田川氏。
鄭守寬前往台灣大員港,在顔思齊的關照下,于彼處成立第一家經營海運保險業務的商社,在這個時空裏,比英國著名的勞合社成立更早。
鄭海珠,則帶着許一龍和日僧永海,問俞咨臯借了水師兵丁,雇傭民夫,将荷蘭人的火炮和重型火繩槍,運來江南進行仿制。
到松江與孫元化完成交接,鄭海珠即以陪同永海拜訪大明寺爲由,前往揚州。
當初“松石間意”出手後,黃尊素告訴過鄭海珠,買家乃揚州一位大鹽商,别業就在壽芝園附近。
然而,待尋訪到這位姜姓鹽商的宅邸時,姜家卻僅剩了一個看門的老蒼頭。
姜鹽商和他那位擅琴的小妾,都在夏日的那場雷火中,與松石間意一道,化爲了灰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