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伊。”左衛門太郎早已恢複嚴肅古闆的面容,垂袖後站得筆直,僵硬地鞠了個九十度的躬,才退到一邊,掏出懷中的飯團,小口地啃起來。
戴着鬥笠、裝扮倭服的顔思齊和鄭芝龍,從望樓上走下來。
許心素自負在中日之間、官商之間遊刃有餘,又與顔思齊是同一輩份,此番弄了艘朱印船來配合鄭海珠演戲,初時對兩年不見的顔思齊,還端着架子,此刻卻已心悅誠服。
他朝大屯山媽祖廟方向拜了拜,感慨道:“顔兄弟,許某羨慕你福運好,更敬你本事大。當年的林鳳,也算呼風喚雨的人物,奈何碰上朝廷涼薄、閩官苛酷,林鳳他自己,也急躁了些,沒有守好這塊寶地。如今在你手裏,此地前景不可限量。”
顔思齊拱手還禮,目光冷峻:“許兄謬贊。先将北邊這裏的笨港,整饬得與台南一樣,顔某才敢鬥膽,居幾分小功。”
許心素哈哈一笑:“一個好漢三個幫,顔兄麾下,連女子都那般有勇有謀,趕走這些紅毛番,指日可待。”
顔思齊沒有繼續搭腔。
他的雙眼隐在鬥笠下的陰影中,目光卻鎖定碼頭上那幾個漸漸變得微小如蟻的人影。
多年來刀口舔血的日子,令他方才即使遠在船上,也能敏銳地判斷出,荷蘭商人古力特身邊那個,是和自己一樣的軍人。
不擔心兩個女子,是不可能的。
鄭海珠從廈門回到台南,說了自己和俞咨臯、許心素商定的方案後,顔思齊就有過猶疑。
按照他的想法,既然荷蘭人已經在澎湖嶼動手築壘、搶劫附近的大明商船,自己和俞咨臯幹脆各帶二十搜船,直接堵住荷蘭人,和他們幹一場硬的。
紅毛船堅炮多又怎樣,自己這邊都是堂堂正正的血性男兒,幹西班牙人也是幹,幹紅毛鬼也是幹,怕個鳥。
但鄭海珠還是力主用計,盡量減少閩台水師的損失。
更沒想到,她問文阿鵬那位混血媳婦瑪佩爾,可願意陪自己一道去诓荷蘭人時,瑪佩爾與大姑子文阿鲲,居然都沒有猶疑地答應了。
文阿鲲對丈夫顔思齊道:“阿鵬當年就是被弗朗基人虜去南洋的,現在紅毛番又來造一樣的孽,吾家自應爲鄭姑娘出力。”
開弓沒有回頭箭,顔思齊現下也明白,不可能跳到碼頭上去把鄭海珠和小舅子的媳婦拉回來。
他隻能再次和許心素強調,屆時安排在金門料羅灣的明軍,務必要先扣船,不可先開火。
“顔兄放心,俞總兵也頗爲看重鄭姑娘,怎會不顧她的安危。”
許心素寬慰顔思齊,又将話頭引到日本平戶藩那邊的近況,笑眯眯轉向鄭芝龍道:“一官,許叔我想起個事,平戶的田川家,去歲還向李頭領問起你。江湖上嘛,山水有相逢,國助那小子發瘋胡鬧,李頭領心中實則頗不好受。”
許心素瞥一眼面沉如水的顔思齊,繼續對鄭芝龍道:“李頭領也明白,此生盼不回顔兄弟了。但卻還惦記着,給一官你,娶上田川家的小姐。”
鄭芝龍原本,對言談間頗愛擺老資格、假充文士作派的許心素,很不以爲然,唯此際聽到“田川”二字,眸光中的寒冰,好像被海上春陽曬得消融。
顔思齊也好像從沉思中醒過來,溫言道:“一官,一碼歸一碼,平戶的稅官欺負我們閩商,李國助那畜生要害我性命,和翁家小姐渾無幹系。你若認定翁小姐是良配,我們便請許叔叔做個中間人,回日本再與翁小姐的家長說說婚約之事。”
許心素所說的“田川小姐”,與顔思齊口中的“翁小姐”,乃是同一人。
田川家算得日本貴族,田川氏喪夫後,帶着女兒田川松子,改嫁在日本做生意的閩商翁翊皇,田川松子就成了翁翊皇的繼女,但與田川家仍關系親近。
田川家懂得拉攏在平戶勢力不可小觑的閩商集團,李旦也想讓義子鄭芝龍迎娶田川松子,難得此前,鄭芝龍和田川松子相看過,少年人彼此的心裏都有了對方。
許心素這幾日見識過顔思齊開墾台島的氣象,也想給自己在顔思齊這裏留個後路,更有意向鄭海珠和鄭芝龍這兩個顔氏陣營的人示好了。
他見鄭芝龍露了少年情思,顔思齊則直接捅破了窗戶紙,忙朗聲笑道:“就這麽說定了,打完紅毛番,許叔我就給你去平戶續上姻緣。”
……
許心素在朱印船上保媒拉纖的時候,笨港碼頭的鄭海珠并不知道,因爲自己的存在,曆史上原本将要和鄭芝龍鬥個你死我活的許心素,不僅提前改善了關系,并且會讓一官小兄弟,仍娶到田川氏,生下中日混血的鄭成功。
鄭海珠此刻,正高度集中精神地,套荷蘭人入彀。
“古力特先生,尊敬的魯芬長官,如果閣下的海船不急于離岸,我想請二位享用一頓像樣的午餐。”
古力特正有此意,他确信,魯芬也對擄掠勞動力的買賣,很感興趣。
古力特于是嬉皮笑臉道:“鄭夫人,你剛剛發了一筆大财,的确應該請你的老朋友,一起慶祝一下。”
笨港碼頭附近,有幾間閩南厝屋形制的紅瓦房,由呂宋逃回來的福建華人所建,成爲整潔的閩菜館。
四人落座,待鄭海珠點完菜,古力特就佯作小心地探問道:“鄭夫人,你不爲貴國皇帝的使者工作了嗎?爲什麽呢,你在月港時那樣受到上司的認可。”
鄭海珠哂笑着搖頭,并不掩飾笑容裏的一絲苦味。
“我想嫁人,所以辭職了。但是那位男子不願意娶我。”
“呃……”
古力特沒想到明國女子給了這樣一個答案,誇張地表示驚訝道:“上帝呀,那家夥可真不知好歹。”
鄭海珠的苦意,變成了恨意,揣着一副不憚于被看笑話的忿忿之色道:“那家夥你也見過,是南邊的顔将軍。”
古力特這回,嘴巴張得比桌上的茶碗還大。
但很快又慢慢合上了。
他想起來,當初自己被中國船救到南島時,的确經常見到那位顔将軍與鄭海珠面對面地熱烈交談。
可後來到笨港買紅茶時,聽說顔将軍娶的是台灣土著的女首領。
古力特心中嘀咕,你們明國的男子,不是可以同時與多位女子擁有婚姻、讓她們都住在家中麽,不像我們荷蘭人,最多隻能在外頭擁有情婦。
鄭海珠盯着他,仿佛讀懂了他的心思一般,淡淡道:“我不願意與其他女子分享顔将軍,何況他當初答應隻娶我一個人。用我們明國話說,他是一個負心的人。古力特先生,你必定明白,擁有爲國王效力的工作,多麽難得。而我卻爲了一個滿口謊言的家夥,丢了工作,沒有薪水。換做你,你不恨這樣的男人嗎?”
“呃……”古力特撓頭讪笑,避開對面女子有些駭人的目光,幹咳幾聲,油滑道,“鄭夫人,我必須代表所有的男人,向你這樣美麗而傷心的女子道歉。哎,男人嘛,向來如此……”
鄭海珠打斷他:“要是我夠本事,頭一個就把顔将軍賣給你們,讓他去巴達維亞種甘蔗!”
“古力特,這位女士在說什麽?”
一旁的軍官魯芬,從二人的神态上意識到他們并非在進行普通的寒暄,要求古力特翻譯給自己聽。
鄭海珠毫不在乎地對古力特作了個“請”的手勢。
待古力特翻譯完,鄭海珠繼續道:“不過我冷靜下來想了想,不應該讓這樣的男人再占據我的心,令我沉浸于愚蠢的悲傷,最後活活餓死。我要掙錢,做一個大富翁。我賣不了顔将軍,就賣和他同鄉的男人,把男人變成我口袋裏的銀子。反正他們在明國,也吃不飽飯,我也在施舍他們一條活路,不是嗎?”
說到此處,鄭海珠拍了拍身邊的瑪佩爾道:“我的這位夥伴,也是一個對男子和他的家庭大失所望的女子,她會你們歐羅巴的語言,而我熟悉福建的地頭,我倆的客戶,絕不會僅僅是日本的天主教徒。我們的第二批豬仔,已經快要出籠了。”
“豬仔?”
“是的,豬仔。古力特先生,你在月港,見過我們明國的農人運小豬嗎?用鐵籠子裝在推車上,像不像用海船運苦力?我和瑪佩爾,原本想去島的東面問問西班牙人,他們在菲律賓的甘蔗田也缺人種植。”
“鄭夫人,一個福建男子,賣多少錢?”
“現在我還沒有自己的船,是帶着日本的朱印船偷偷去福建海邊裝的人,所以每個十六至二十五歲的男子,是六兩銀子,也就是你們東印度公司十個馬劍币。将來我有了自己的海船,成本上去了,裝豬仔出海,肯定得賣得更貴。”
古力特攤手道:“上帝啊,鄭夫人,你這個價錢,已經太高了。”
鄭海珠睃一眼魯芬,又看回古力特,灼熱目光中帶着嗔意:“你們這些男人,不是想騙女人的心,就是想騙女人的錢。古力特先生,我這個價錢十分公道。明國豬仔可比你們運往美洲的黑奴聰明勤快,況且從福建到馬尼拉或者巴達維亞,帆船隻要六到八天,很少會像運黑奴那樣大量死人。呀,上菜了,來,閣下先享用我們聰明勤快的明國人烹饪的美食。”
鄭海珠微笑着将一盆海蝦端到荷蘭人面前。
她也的确想暫停,歇口氣。
雖然是演戲,但大量違心地使用貶損人權的語言,令她發自肺腑地厭惡,從而在實際上疲累不堪。
大航海時代,是個波瀾壯闊的時代,也是各個大陸多少手無寸鐵的貧民的血淚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