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芳的年紀擺在那裏,又做了幕僚多年,已沒什麽傻乎乎的書生氣。
他明白,商賈無利不起早,鄭海珠特意替張家來送一趟賀禮,不會僅因爲張岱和張燕客兄弟給她的義塾出錢,她定還想結交王府成員。
所幸巧遇朱以派。
既然小殿下發過話,他這個王府長史就好将人往裏頭帶了。
于是,請鄭海珠三人在自己的值房飲杯熱茶後,張耀芳便主動開口,提出領他們往存心殿瞧瞧,看看驿站裏那三四十盞山陰花燈,怎麽懸挂。
存心殿并非内廷後宮,王府外臣可以進。
張耀芳來到門口,指指許三手中提着的一隻網花孔雀燈,言明這是江南來送燈的貴客,小殿下已見過。
守衛驗看張耀芳的腰牌,将吳邦德與許三身上細搜了,便予放行。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鄭海珠立即恭維道:“張伯伯在王府真是暢行無阻。”
張耀芳也不在小輩面前裝謙虛:“呵呵,平日裏除了南邊公廨裏的政事,魯王常召我細論醫家養生之法,有時還試些醫方,我來北邊确實勤了些。”
鄭海珠莞爾:“那可太好了,晚輩還想着,我們‘濠明商社’要在濟甯的運河邊盤個鋪子,主營藥材。屆時定要常來請教張伯伯。”
張耀芳滿面舒展的慈和之色:“老夫公務繁忙,回頭給你們引薦幾個學生,去店裏幫忙。”
鄭海珠心道,懂,安排你的門生故吏來領錢。
這有什麽問題,帶資進組、帶人脈進組的,盒飯都要加雞腿,而且盡量安排出現在字幕裏。
“許三,”鄭海珠回身叮囑,“回杭州後,準備一批上好的浙八味,呈送張伯伯掌掌眼。”
浙八味,是杭白菊、白術、浙貝母等八種生長于浙地的藥材,自漢代起,杏林高手就常在所著醫經中提及。
張耀芳笑着道聲“好”。
張耀芳沒中過進士,因弟弟張聯芳精研收藏古玩字畫、在京中與吏部主事官員交好,才把隻有舉人功名的張耀芳,運作來魯王府做屬官。
這位具有紹興師爺天賦的張長史,自己年輕時,性子靈透機敏,如今也喜歡有悟性、一聽就明白對方意思的聰明孩子。
是以今日見了鄭海珠,幾個回合後,他對這位被兒子、侄兒都稱贊過的自梳女,印象頗佳。
到得存心殿前,隻見不少内廷派出來的小火者,正在擺放絹花、紮制彩綢。
張耀芳喚過一個管事的,領着許三去試挂孔雀燈,又指指存心殿,對鄭海珠和吳邦德道:“屆時,魯王、王妃和各位郡王,還有兖州知府,會坐在内殿,我們一司八所的堂官,都會在殿外廊下開席。二位就與老夫坐在一處吧,看燈、看焰火。魯府焰火,可是山東一絕。”
……
出得魯王城,鄭海珠吩咐許三:“你依着張長史和小火者的說法,去禦街西頭那個役夫店雇三四個人,明日到存心殿挂我們的彩燈。再貴也雇,那肯定是王府的親眷開的,隻有那裏頭的人,才能進宮幹活兒。”
許三應聲而去。
吳邦德與鄭海珠并肩走了幾步,忽然開口道:“若兖州真的有煤,你不想找張長史來介入了嗎?”
鄭海珠駐足,饒有興緻地問他:“你怎麽看出來的?”
吳邦德道:“我方才偷偷問許三,他說不知道濠明商社要在濟甯開藥材店。你對張長史的許諾,是臨時起意,以你的性子,不會、也不敢給長史吃空心湯團,而昨日你還與我說,想拉他開礦,可你今日,問他兖州風物,獨獨不提煤礦。所以我猜,你半道改主意了,看中了旁人,又怕真的做起來,張長史分不到羹、會對你怨怼,就把藥材鋪子的好處,先塞給他,也算回報他的子侄照拂你松江的義塾。
鄭海珠聽他一番推測,很滿意。
自己和人打交道時,吳邦德在一旁能如此留心地揣摩,說明他處于工作狀态,沒有上班摸魚。
挺好,就喜歡工作量飽和的合夥人。
鄭海珠遂盯着吳邦德笑問道:“你覺得,我另外看中誰了?”
“那個小殿下。”
“對,有更粗的大腿,爲什麽不抱。”
吳邦德嘴角牽了牽。他一個古人,對于這句現代人習慣的俚語,是第一次聽到,覺得從女子口中說出來,忒粗俗了些。
鄭海珠兀自繼續:“你是不是也察覺,那小殿下,不像個隻知道遛狗鬥雞的逍遙王爺?他連壽宴大彩燈的錢,都想省一筆。你聽他從工正所出來說的那番話,也是圍着一個字:錢。人都說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多少豪門纨绔的眼裏,一千兩銀子和十兩銀子,沒區别。”
吳邦德點頭:“嗯,他眼裏有個錢字,說明想當家,或者說,想做一番事。”
卻又沉吟道:“可是,人家堂堂郡王嫡子,當今親王寵愛的小殿下,就算對你從善如流,并且真的探到了礦,自己開采不就行了,憑啥和咱們捆在一起?最多就是你問他買煤的時候,他的管事給你每斤少算幾個銅闆。”
鄭海珠認真道:“憑他開礦需要人,而我這次,正好能去弄人。”
“此話怎講?”
“曆代君王,以農爲本,厭棄開礦經商,是怕壯勞力都不種地了。兖州一旦開礦,宗藩若雇傭大量農人,必被山東的巡按禦史告到京師去。而流民中頗多鬧聞香教的,他們也不敢雇。所以邦德,你覺得,我們能從哪裏給小殿下弄來幾百上千的安妥的礦工?”
吳邦德盯着鄭海珠。
他很喜歡猜她的心思,因爲有點難,但不是很難。
她的想法,就像布陣一樣,是有套路的,既不浪漫也不古闆,既不束縛也不瘋狂,巡着套路走,就能看到指引牌。
吳邦德于是在朔風中搓搓自己的手,呵口氣暖一暖,蓦地了然道:“你想去遼東毛文龍那裏,招募遼民給魯藩?”
鄭海珠拍拍吳邦德的肩膀:“知己。”
……
翌日,許三去王府挂燈,鄭海珠則向驿長打聽清楚後,叫上吳邦德,走訪兖州城的各大民營驿站,尤其是各商幫的會館,看看這些地方如何取暖。
功夫不負有心人,大半天跑下來,在府城東南的泗河邊,有家規模不小的驿站後頭,二人看到了煤渣,還有明顯的車轍。
守得片刻,出來個夥計,拿着苕帚清掃煤渣。
吳邦德上前拱拱手:“小兄弟,勞駕一問,哪裏能買到煤?”
夥計警惕地盯着二人:“做甚?”
吳邦德撓撓頭:“我們從順天府剛搬來,家中原是燒煤的,沒想到此處買不到煤。”
鄭海珠在他說話時,笑眯眯地塞給夥計一錢銀角子。
夥計得了這“咨詢費”,臉上立刻陰轉晴,朝身後院門看看,見沒有旁人,才客氣道:“咱東家,是博山過來的,也曉得燒煤。今歲找老家的煤工過來,在柴炭山可不就找着了礦苗。因那柴炭山,乃魯王府遣人砍柴燒炭的地方,我家是偷偷地挖一點兒。”
吳邦德假意皺眉道:“那麽麻煩,我們還是買柴禾算了。”
鄭海珠假裝嫌自己丈夫沒出息,作勢白他一眼,仍拉着夥計熱情地請教:“小兄弟,我多付你些銀子,你帶我們去那柴炭山有煤的地方,如何?”
夥計連連擺手:“哎,使不得使不得,你們自己去吧。”
又見鄭海珠粉面微沉,目光從自己揣進銀錢的袖子轉向身後的客棧大院,不知怎地,有些害怕這婦人變臉叫嚷起來,忙陪着笑臉道:“阿姐,阿哥,其實不難找,你們到了柴炭山,會看到南坡有條河,往上遊走,經過砂石攤和青岩,林子的東邊,有數石,尋那黑墨似的坑窪之地,拿磁棍探探,多半就探着了。”
鄭海珠不知道啥叫“數石”,啥叫“磁棍”,隻感到同樣凝神聆聽的吳邦德在輕輕拉她的袖子,估摸着見識過京師西山煤礦的吳公子應是挺明白了。
鄭海珠面色一松:“行吧,謝謝你小兄弟。”
走回大道上,吳邦德告訴鄭海珠,數石,就是一層層片狀的岩層,磁棍就是在木棍一頭綁上磁石礦,京郊的探脈者,拿它來尋找露在地表的煤苗。
“果然和你估摸的差不多,”吳邦德道,“兖州的煤,在柴炭山,因是魯王府的禁苑,兖州城又不太冷,百姓生火做飯的薪炭也不貴,所以這裏的煤,一直沒有像博山那樣開采。”
鄭海珠也很高興:“待棗花和大牛他們探路回來,咱們再親自去一趟。”
此際天色尚早,日頭隻是略偏西,還有些暖意。碧空如洗,映在泗水河中,藍瑩瑩的特别好看。
二人望見遠處的河面上,有長橋如白練橫空,一排漂亮的拱型橋墩又被陽光染成了金色,甚爲壯觀。
鄭海珠道:“那應該就是驿站管事說的泗水橋,走,去看看魯藩賢王的功業。”
到得橋頭,但見石獅子邊豎着塊大碑,上刻“魯國長虹”四個字。
再細看橋體,青石闆寬闊又厚實,十五個孔洞弧度漂亮、磨堪細緻,拱頂離河面也極高,每個橋墩的石柱,形制統一,粗壯紮實如百年喬木的根基。
鄭海珠走上大橋,咂舌道:“怪不得要修好幾年,要花上三十萬兩白銀。”
吳邦德也拍拍橋上欄杆道:“沒想到,魯藩的頭一位親王,那般昏聩無德、殘害百姓,後世子孫倒賢者輩出。”
鄭海珠輕歎:“莫說隔代之間,便是同一個人,隔了一陣時日,心思也會不同。”
她發了這句感慨後,忽地想起一事,望着吳邦德道:“你覺得,穆棗花怎麽樣?”
吳邦德面無波瀾:“是個可造之材,不輸男子。你是對的,情報員應當招些婦人。”
鄭海珠意味深長地抿抿嘴。
吳邦德眸光一閃:“怎麽了?你覺得那日在途中,她發了恻隐之心去救流民母子,我訓斥她過于嚴厲?”
鄭海珠搖頭:“你的屬下,怎麽管教是你的事。不過,我直說吧,這姑娘,好像對你吳局座,動心了。”
吳邦德皺眉,須臾嗤笑道:“你戲本子看多了。”
鄭海珠收了面上的戲谑之意,正色道:“你現下不信,無妨。若時日既久,你們朝夕相處生了情愫,我可以安置她去商社。”
吳邦德略帶怔忡。
鄭海珠補充道:“我的意思是,不希望情報局的活計,耽誤你喜歡上一個好姑娘。就算時常要上陣拼命的戰兵,也得有個家不是?”
吳邦德面上浮現出一絲嘲諷:“鄭姑娘,鄭東家,自離開鎮江,我也與你朝夕相處,你覺得我們互生情愫了麽?若談成家,你怎麽不成家,要做自梳女?”
鄭海珠一時被噎住。
她心中有些惱火,惱火吳邦德搶白自己的好心,又惱火自己終究還是帶着那種婆媽的作媒本能,以至于似乎冒犯了夥伴。
很快,她從吳邦德的眼中,捕捉到了一絲陌生的哀恸。
鄭海珠意識到,吳邦德突然表現出的具有攻擊性的搶白之辭,是有緣由的。
她猜測,吳邦德此前提過的未婚妻,與他的感情,絕非他當時描述得那樣淺淡無痕。
吳邦德見鄭海珠愣怔無措的模樣,也有些後悔自己語帶刀鋒,遂移開目光,望着水波滔滔的河面,片刻後沉重地歎口氣。
“阿珠,我不想成家,是因爲,我已經遇見過最好的女子了。”
鄭海珠輕聲道:“對不起。”
吳邦德擺擺手:“回吧。”
二人在沉默裏走了一段,忽聽背後傳來孩子的哭聲,夾雜着成年人的喝罵聲。
他們回頭看去,隻見橋那邊,也走過來一男一女。
女人手裏抱着個孩子。
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鄭海珠與吳邦德不由放緩了步子。
待那一家走近、交錯之際,二人看清了,男子二十來歲,鷹鈎鼻,顴骨下一坨橫肉,抱娃的女人則是個胖婆娘,肯定過了四十,發髻裏白發明顯。
她手裏的娃娃,則是個一歲出頭、紮着小辮子的女孩兒。
女孩兒說話早,這一個也是,邊哭邊咿裏唔噜地說着“克歸,克歸”。
肥胖婆娘虎起臉道:“薅哭,薅哭!”
鄭海珠疑雲頓起。
她當年從福建北上江南,穿越江西,聽得懂“克歸”就是“去歸”,“回家”的意思。
而那婆娘說的,分明是魯地方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