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海珠瞧往那馮老闆,但見跪在地上的他,身體并無瑟縮之态,叙說原委時氣息平穩,不像身負命案後惶惶招供,倒像局外之人分析案情。
而沈氏自見到這馮老闆出現在堂上起,倨傲狠厲之态也褪去了三四分,隻将臉微微轉過來,盯着馮老闆,目光中竟透出戚然之情。
她聽到馮老闆再次要攬下殺人主責,忽地仿佛醒過神來似地,聚起一股不管不顧的哀怨氣,揚聲道:“堂上老爺,莫聽馮阿保情急之言。他并不曾受過我家什麽恩惠,他隻是我少年時的鄰人,與我有情,因家世貧賤無法與我沈家結親。他去了景德鎮做學徒,再來松江謀生多年。他的所作所爲,皆乃我挾舊情所迫,我才是主犯!”
哎喲!
堂下諸看客的心中,又呼啦啦滾過一陣潮水。
今日這場夜審,真真兒比正月裏的大戲還好看。
虧得顧家老太爺顧名世已駕鶴西去。
虧得顧家三位老爺,不是在外做官,就是在外做買賣。
否則,這些個平日裏光風霁月、風雅體面的權貴男子們,若此時此地也站在堂下,猛然間聽到,自家女眷竟是殺人、通匪、偷漢子,樣樣在行,還不要氣得當場昏過去?
黃尊素猛拍驚堂木,壓下躁動喧嘩,準備終止庭審:“今日過堂,兩造諸般證詞,本官已親自記錄在案,沈氏、馮阿保、韓希盈等人犯收監,待府台老爺回來定罪,若判爲絞、斬之刑,依律,報往應天府複核。”
又道:“堂下各蠶戶,今夜首沖韓府者,吳阿胖等六人,枷号示衆十日。”
“黃老爺!”
一聲明亮但不尖銳的女聲,響起。
是鄭海珠。
她終于等到黃尊素對于蠶戶的處置方案時,即刻站出來,依着方才與錢氏、韓希孟所商量好的,向黃尊素道:“黃老爺,我家主母寬宏大量,念在吳阿胖他們也是四鄰同鄉,且尚未破門傷人,懇請黃老爺免于懲戒。”
黃尊素一個時辰前從殓房過來時,劉捕頭已迅速地将鄭海珠的上述意思說了。
黃尊素去年見過松江百姓被人煽動、差點燒了董其昌的宅子,打心底認爲,頭腦簡單或者生活困窘,不是這些大老爺們去打砸搶、甚至揚言燒死一個弱女子的理由。
他于公于私,都有些不甘心,遂向堂下道:“天理國法,鄉規民約,不過是‘公允’二字。韓家的苦主出面求情,就算枷号示衆可免,本官亦不能對蠶戶們此行熟視無睹。韓府的徭役銀子,須折成這六人的工時。”
隻聽缪阿太上前道:“父母官英明,但請容我提個法子。桑葉下毒乃我家惡媳所爲,我們顧府,願給蠶戶們将折抵夏稅的銀子交了。他們替韓府出徭役時,老婆子我再給他們每丁每天,出三分銀的飯錢。”
三分銀的日薪,等于如今一個衛所弓兵的饷銀了。
黃尊素也好,鄭海珠也罷,一聽都明白,缪阿太此言,既顧及了官府法度的權威,又表示了顧府的愧疚誠意,更給實際也是受害者的蠶農們想出“以工代赈”的辦法,讓他們家中不至于斷頓。
黃尊素不改嚴厲面色,卻微微點頭:“可。”
蠶農們自也清醒過來,在黃尊素退堂而去後,紛紛上前來,躬身向鄭海珠等女子作揖:“謝過鄭姑娘,謝過奶奶小姐。”
鄭海珠對他們,既不尴尬也不嘲諷,隻盯着那幾位傍晚時還揚言要燒死自己的蠶農道:“幾位大哥,車轱辘話我也不說了,我隻想勞你們,這幾天就幫我們韓家出個力。”
“鄭姑娘盡管吩咐。”
“三日後吧,辰巳之交,你們到韓府門口集合,我與管事老彭,會吩咐你們做事。”
蠶戶們紛紛答應了,跟着被公差們驅趕散場的士庶們往外走。
那邊廂,眼見馮阿保、沈氏和那個欲玷辱韓希孟的潑皮,被衙役們枷往後牢,而自己的手腕也被套上鐵铐,韓希盈終于哇地大哭起來。
“二伯母,我不想坐牢,大姐姐,大姐姐是我不對,我豬油蒙了心。鄭姑娘,鄭姑娘,你既能爲了蠶戶求黃老爺,也幫我求求黃老爺吧,先讓我回家,牢裏哪是人呆的地方。我娘,我娘被我灌了藥,還不知有沒有醒。”
錢氏不再理睬這個深入歧途、又惡又蠢的侄女,隻給鄭海珠一個示意的眼色。
鄭海珠沉着臉,走過去塞了一吊銅錢給衙役:“勞煩差爺,給她尋間清爽一些的牢房,多給兩隻馬桶。過幾日我家老爺回松江了,我們再來探監。”
那公差老練地應承:“放心,我再放個貓兒進去,免得老鼠咬了小姐。”
“我不要貓,我最怕貓,”韓希盈繼續邊發抖邊哭道,“我要回家,要回家!”
……
這日,近午時分,松江府城的月河北岸,店鋪林立、行人熙攘的大街上,四個壯實的蠶戶男子,擡着架肩輿,上坐本城最有名的說書先生。
肩輿後,另有幾個男子,或舉着一幅已繃在檀木架上的刺繡長卷,或挑着擔子,籮筐中有絲絨帕子,有棉布衣裳。
那說書先生,從洪武爺到嘉靖爺的倭患講起,講到隆慶爺開關,講到萬曆爺允準江南三織造公販絲織品給番商,講到月港“民自爲市”的海貿興盛,再講到韓家既爲朝廷定制出口番商的絲布貨物,又由大小姐親自執針,繡出松江府曆年的抗倭畫卷。
當然,已經傳開的蠶娘娘降罪騙局,以及顧家長媳沈氏的所作所爲,也由說書先生加了各種“包袱”,昭告沿途圍觀的百姓。
不遠處的轎子裏,韓希孟撩開簾子望了一會兒情形,轉頭對鄭海珠道:“許多人跟着聽,比大年初一追舞龍舞獅還巴結。”
鄭海珠道:“舞龍舞獅也是好看的,但沒有這般場景新鮮。我們就是要把這‘新’字,做到大家夥的心裏頭去。”
她頓一頓,又道:“今日大張旗鼓,非隻爲我洗刷污名,更是趁這次沈氏惡人的案子,給我們在做的幾樁事,宣揚宣揚。要讓松江全府,不論是目不識丁的販夫走卒、農戶鄉人,還是飽讀詩書、準備科考的讀書人,都曉得,一個當年抗擊倭賊海寇頗爲慘烈的地方,也可以是如今打開關門、官民海貿皆可發财的地方。并且,如當年戚爺爺那樣的強軍,我大明朝廷,仍應厚養厚待,我大明百姓,仍應擁之愛之。”
韓希孟點頭,又問:“去鎮江戚總兵處的拜訪,何時啓程?”
她所說的戚總兵,就是戚繼光的後人戚金,如今在南直隸鎮江做副總兵。
按着真實曆史的進程,數年後在東北,戚金所領的數千浙兵,将與秦良玉所領的石砫川兵,于渾河血戰努爾哈赤的後金軍。
由于知識的空白,鄭海珠并不知道,此去渾河血戰的那一年,戚金會不會被調往大明帝國别的省,所以她現下,急着要去見戚金。
她對韓希孟道:“我那老鄉顔大哥的一張銀票,蘇州票号已兌出來了。顧府親迎小姐的正日子,是五月初八。而端午前後,莊知府應回到松江了,黃老爺會帶我去請個示下。此後,我們就動身。”
“好,屆時,你帶着銀子,我帶着抗倭紀事的繡品,顧二哥帶着他的功名之身,喔,還有馬将軍曾受兵部調遣、在鎮江訓練騎兵的交情,總兵府的門,應不難進吧?”
鄭海珠看着韓希孟,抿嘴道:“主要還是銀子,銀子夠,哪裏的門,都不難進。小姐,阿珠這幾日,又理了理腦中所想,我此去,還要與戚總兵,談一樁新買賣。”
韓希孟好奇:“什麽買賣?”
“合開航運保險商社。”
“航運保險,又是個啥新鮮玩意兒?
韓希孟剛露出一副願聞其詳的表情,轎子忽然停了。
鄭海珠掀開簾子,恰見韓府的管家老彭,氣喘籲籲地趕上來。
“大小姐,鄭姑娘。三小姐被送回府裏了。”
“爲何?”
“唉,顧府那個大奶奶,沈氏,今早撞牆自盡了,就在三小姐眼面前。三小姐就吓瘋了。衙門來人,說三小姐畢竟不是沈氏和馮老闆那樣,會判死罪的,真的在牢裏有什麽閃失,老爺們也擔不起,就先讓咱們把人接回府。大小姐可要回去看看?”
韓希孟忖了忖,開口道:“悉聽二伯母的吧,大不了捆起來,多派兩個婆子看着,以防她自傷。我要與阿珠跟着刺繡屏風,去學堂。”
老彭一愣,終究點點頭道:“好,不耽誤小姐正事了。”
轎子繼續前行。
韓希孟緩緩道:“阿珠,這幾日我也會唏噓,想起阿盈小時候奶聲奶氣、教人心疼的模樣。”
鄭海珠道:“小姐對這個妹子心軟了嗎?”
韓希孟搖頭:“隻是在想,她何至于此。”
鄭海珠道:“那沈氏,那馮阿保,又何至于此。執念,執念讓他們不分是非,直至堕入地獄。”
韓希孟歎氣:“如何避免呢?”
“不要隻關注自身,不要癡迷權勢、情網、獨門秘笈,多看看更廣闊的人間,多想想,蒼生的福祉。”
韓希孟不再說話,陷入沉默,但看得出來,她并未被剛才的消息,真的擾亂心緒。
鄭海珠柔聲道:“小姐沒有立即趕回去,是對的。這些人,不管是瘋了的,還是死了的,她們自己選了自己的不歸路。而我們的事,不能教這樣的人耽誤。”
……
一月後。
鎮江,北固山。
時逢夏至。
鎮江府緊鄰長江與元時拓寬的運河,水汽豐沛,遇到這江南的梅雨季節,城中各處,皆是濕熱交加,氣悶得很。
唯有北固山頂,地勢高峻,微風送涼,加之眼前江水東流的開闊,立時令人神清氣爽起來。
鄭海珠坐在北固亭中,不免自嘲,就算做不成吟誦“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的“辛棄疾”,自己此刻至少能做個“鄭不熱”吧。
她對面,新婚燕爾的顧壽潛和韓希孟,果然是學霸夫妻,完全沒有你喂我一顆果子、我喂你一口茶的膩歪樣。
二人隻将各樣懷古詩詞歌賦複習一遍,又将前朝那些煙江疊嶂、富春山居之類的文人山水圖,品評一番,尋找漢江、錢江之類的大江大河,與眼前水天一色的浩浩長江的共通之處。
亭中還有盧象升和範破虜。
鄭海珠自然也要将他倆帶來。
盧象升精研兵法火器,又是戚繼光《績效新書》的狂熱粉絲,與戚金這個戚家義子、正宗傳人,必定頗有共同語言。
而範破虜這小丫頭,從給馬祥麟的第一件衍縫松江棉布暗甲開始,始終在琢磨如何漿曬面料提高硬度、防雨防黴,如何隐蔽面料下的鐵片串接處,如何提高拆線修甲的便捷程度。
加之後來有盧象升加入研發,他們給秦良玉母子帶去京中的十件松江棉布混織嘉定黃草的暗甲,據馬将軍來信告知,的确比他們看到的京營低級軍兵的棉甲好。
須知當今聖上那個貪婪愚蠢的泥瓦匠外公,當年以外戚身份拿到軍服訂單,做出一批如假包換的豆腐渣棉甲,凍死的就是戚繼光在薊州的子弟兵。
所以鄭海珠準備讓範破虜來給戚金秀一下,什麽叫“因爲專業,你值得擁有”。
強調一下,你可以不花錢地擁有。
因爲第一批軍服,小鄭我,可以捐給你。
“諸位貴客,久等久等,戚某告罪!”
亭子下,傳來洪亮的男聲。
衆人忙站起來張望,卻隻見樹影婆娑之下的卵石小徑,空無人影。
亭外送鄭海珠等人上山的戚金親随,恭敬道:“是我們戚總兵來了。”
如此又過了幾歇,一個穿着灰布直裰的高大老者,才現身于山間石徑上。
戚金身後跟着三人,一個年輕人也是常服打扮,另兩個則是穿着背甲、腰間佩刀的軍士。
盧象升離鄭海珠近,以禮貌範圍内的音量,感慨道:“真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音如洪鍾震山嶽。”
鄭海珠笑道:“與秦将軍和馬将軍風格不同,我大明的武将,燦若繁星。”
盧象升由衷道:“阿姐引領小弟拜見他們,小弟感激不盡。”
相處兩月,一起看過兵書,一起揍過學生,一起火中曆險,一起揪出惡人,鄭海珠已與比自己小四歲的盧象升,以姐弟相稱。
鄭海珠不失時機地給這位鄭芝龍後的第二個小弟打氣:“假以時日,你也是一員良将,就像我最崇拜的大唐戰神,王忠嗣。”
她心想,放心吧盧小弟,我會給你拉朋友圈的,而總有一天,你就是圈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