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海珠見沈氏屈尊賣出的關子,便也配合她,即刻醞釀出惶然之色道:“大奶奶此話,是什麽意思?”
沈氏望向缪阿太,缪阿太在榻邊的圈椅上坐了,開口道:“丫頭,我和老大媳婦過來尋你時,被幾家蠶戶攔着,說是他們竹箔裏的桑葉上,顯字了,每片葉子上,四個字,不同人家的字,不一樣。”
缪阿太說完,問醫館郎中讨來紙筆,寫了數行,給幾個年輕人看。
但見紙上統共十六字:“二點幺雞,一行雁陣,東都西陲,嫘祖降罪”
鄭海珠方才聽到什麽桑葉顯字的,就嘀咕,不知又是什麽古人喜愛的封建迷信活動,隻因思及盧象升也是自己用封建迷信活動忽悠到松江的,自哂莫要大哥說二哥了,便配合着進入“願聞其詳”的狀态。
此刻一瞧,最後四個字意思曉得,那三句,啥意思?
韓希孟自小沉迷丹青繡藝和正經詩文,對這些谶語之類的玩意沒興趣,也一臉茫然。
文武全才的盧象升,倒是看懂了,皺眉道:“是字謎,猜百家姓的。雞同酉,雁陣如‘大’字型,所以,二點幺雞,一行雁陣,就是一個‘奠’字。而東都西陲,左西右東,‘都’和‘陲’兩個字的右邊和左邊,都是耳朵旁。所以這三句,合的是一個‘鄭’字。”
鄭海珠張着嘴,訝然須臾,道:“所以,說的是我咯?”
她今日清醒後,雖已滿腹疑雲,猜測從前得罪過的那些惡人來報複,但轉念一思,雇兇殺人還不容易麽,自己常出來走動,兇手尋個機會捅幾刀、逃之夭夭即可,何必演這好大一出力亂神怪的戲碼,非要在衆目睽睽之下把自己燒成香烤蠶蛹?
現下看來,是真的要做戲,而且還有好幾集,這外景内景、谶語字謎的,群衆演員也數量可觀,大制作喲,呵呵。
缪阿太的語氣倒依然平靜:“蠶戶們來問我,這個鄭字,可是指的阿珠。我當即與她們說明,祭拜蠶娘娘的儀式,是我們顧家包攬的一應開銷,阿珠做馬頭娘的主接引者,也是老婆子我主動找她定下來的。顧家祖上,嘉靖爺的時候就有百畝桑園,如今還做着生絲和繡品的買賣,雖素來善待佃農,又誠信經營,奈何天長日久,未必不遭小人嫉恨。此事應與鄭姑娘無關,惡徒至多針對我們顧家,倘使今日站在那牛車上的是老婆子我,隻怕桑葉上冒出來的字謎,就是什麽‘風掃殘紅、蓼無頭緒’之類的了。”
紅無工、蓼無頭,拼起來就是個“缪”字。
缪阿太這番話說到最後,抿嘴笑笑,起先溫和的口吻裏,漸漸透出譏諷不屑來。
韓希孟毫不猶豫地接上:“阿太說得真真對極了。阿珠一個外鄉人,來松江後不但對我、對韓府盡心盡責,對外也沒少傾力行善,蠶神降罪她作甚?況且,素來多少神鬼事,不過是宵小之徒在裝神弄鬼。今日這場花車巡遊,蠶戶連襁褓小兒都抱出來看熱鬧了,惡人趁他們家中沒人,往竹箔裏墊幾張寫字的桑葉,有什麽難的。”
一旁的盧象升,見顧家老太太和韓家大小姐都如此頭腦清明,遂也斟酌着遣詞的分寸,向缪阿太恭敬道:“顧老夫人,晚輩冒昧一問,那匹白馬,是哪家鋪子紮制裱糊的?”
缪阿太雙眸一亮:“盧公子是想探案?那可太好了,老婆子就喜歡看你們年輕人較真的勁頭。老大媳婦……”
似有些走神的沈氏聽喚,忙道:“姆媽,絹馬絹花,都是謝管事選的鋪子來做,回府我就去問問謝管事。”
一副撇清自己的腔勢。
缪阿太見兒媳說不上哪家做的白馬,倒也無愠意,點頭道:“一大家子百來口人,平日裏夠你忙的了,此事原也不該你親自去管。”
老人扭頭,目光在屋中巡掃,很快捕捉到了搭在牆角的袍子。
正是鄭海珠今日所披的鬥篷。
她指着鬥篷:“拿來我瞧瞧。”
鄭守寬忙去捧過來。
原本灰白的鬥篷,已變成大片淺黃色,還有斑斑駁駁的焦黑色。
缪阿太招呼盧象升:“盧公子,聽聞你精研火器,可看得出這是什麽做的?”
盧象升拿起來細瞧,老實地搖搖頭,表示不知。
鄭海珠卻已意識到:“阿太,那莫不是火浣布?”
缪阿太念一聲佛,溫柔笑道:“你這丫頭知曉得真不少,這袍子可有些年頭了,原是我還在宮裏頭服侍娘娘時,蘭州肅王府那邊送來的稀奇物件,說是用西邊藩屬小國進獻的火浣布與羊羔絨混紡而成。肅王不敢自用,幾十件悉數送進宮中,老婆子我有幸,得了一件。這是貢物,平素我不好穿的,此番是祭祀神靈,它又與蠶兒的顔色幾無二緻,我才拿出來給你做行頭。”
火浣布,就是石棉。石棉本身無毒,但織成面料後,極細的纖維容易被人吸入肺中,堵塞肺泡,與pm2.5的殺傷力差不多,人不可長期近距離接觸。所以石棉做防火材料,都要做好密封。
但古人如何明白這些,當是精貴之物,做衣服給皇親貴戚們穿。好在生産力低下,提取石棉困難,織衣更難,否則,隻怕火器大量運用于戰争後,明軍的高級将領,也都用石棉做戰袍了。
鄭海珠自不會在這樣的場合,煞風景地出口科普,隻面露慶幸與感念道:“方才阿珠已謝過盧公子臨危有急智,救了我一命。現下更曉得了,最先幫我擋住烈焰的,乃是阿太的這領袍子。”
缪阿太擺擺手,将屋中諸人瞧了一遍,和聲慢氣道:“天熱,我拿袍子時還猶豫過,怕阿珠氣悶,終還是沒換成輕羅的。而盧公子這樣的自己人呢,也正好在左近。所以要我說,這才真是老天有眼,護佑阿珠。”
她言罷,向袖手敬立的醫館郎中仔細問了鄭海珠的傷情,吩咐貼身丫鬟竹香去将醫資結了,方起身道:“看到丫頭沒事,我和大奶奶,也不叨擾你們了。回頭我再讓竹香送些調養煙嗓的湯藥去韓府,都是當年我在宮裏頭時記下的好方子。”
老人想一想,又抿抿嘴,那眯起的眼角,每條皺紋裏仿佛都有故事。
“有些情形,自古以來無甚兩樣,我這枯朽之人,同你們這些孩子歎一句也無妨。要說裝神弄鬼、偷奸使詐,呵呵,外頭這些雕蟲小技呀,我們宮裏出來的人,還真看不上眼。”
……
鄭海珠頂着一塊包公似的額頭,回到韓府時,三房的媳婦楊氏,難得現身于前廳廊下。
“哎,咱韓府的大紅人,可真得烤紅了,唷,都紅得發黑了。這下倒好,珠丫頭,就算你再巴巴兒地把梳上去的髻子放下來,腦門中央貼上待價而沽四個字,隻怕什麽織造局的大公公,什麽紹興的望族張家,也瞧不上你咯。”
滿院的丫頭婆子小厮,曉得三奶奶神智一天比一天差,過年時也不出自家小院的門,唯上個月聽聞阿珠姑娘從南邊回府了,才沖出來噼裏啪啦罵幾句,豬丫頭狗丫頭地發洩一通,鄭姑娘隻靜靜地看着她,面上哪裏有怒氣,分明是看瘋狗的憐憫。
過後從二爺二奶奶,到管家老彭,都給府裏交待了,楊氏畢竟是三爺的嫡妻,她但凡賴着不分家出去,韓府的下人就還得當她是三奶奶,既然鄭姑娘都不在意,你們若見她發瘋,也由着她折騰吧,看好廚房的家夥事,提防她别去傷着鄭姑娘就好,左右過了端午,鄭姑娘就随大小姐去顧府了。
下人們觀察了一陣,發現這位奶奶其實也不算瘋得徹底,三房的吃穿用度、月例銀子,盯得可緊,也沒出現提刀去砍仇人的情形,想來還是視财如命的人,明白若自己傷了鄭姑娘,吃官司下獄不說,三房的那份子财産,隻怕獨女韓希盈争起來要吃虧。
此際,衆人見楊氏手無寸鐵、隻是嘴炮轟得兇,也便零散地站着圍觀,任這位主子盡情地丢人。
鄭海珠也駐足看着她,但這回不是看瘋狗的心态,而是凝了神,将她叽裏呱啦的話,每個字都聽了。
暗暗咂摸咂摸,沒什麽蛛絲馬迹,才望向韓希孟。
韓希孟斜撇着三嬸嬸,搖搖頭,領着鄭氏姑侄回自己的院裏。
進屋後,韓希孟先開口:“看她那颟顸的蠢樣,想來也排不出那麽大一場戲。”
鄭海珠雙掌裹着紗布,喝了一口侄兒喂的熱茶,若有所思道:“其實小姐,我在南邊時,一直也擔心你,你莫忘了,去歲我們無端被劫、險些受辱的案子,可還沒斷個分明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