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辰巳之交,守寬學校,南邊複園的門口。
一個高大的女人,站在鄭海珠面前。
她身上所穿的,不過是本朝婦人最尋常的襖裙,外罩一件湖水藍的松江棉布半臂,全然沒有披風鶴氅之類耀武揚威的行頭。
但鄭海珠在刹那間覺得,對方的軒昂之态,似乎将空中灑下來的陽光,都擋了個結結實實。
不隻緣于身材魁梧,還因爲一股來自多年戎馬倥偬的沙場積威。
這股威勢,就像山鷹騰空時張開的雙翼,就像蛟龍出海時帶起的浪陣。
這股威勢,是車師西門伫獻捷的底氣,也是不破樓蘭終不還的誓言。
和如此真實的威勢相比,皇親國戚們流光溢彩、一寸千金的錦衣,朱紫朝臣們寬大端然、補子精美的官袍,都顯得仿佛舞台上的戲服那樣,不過是區區亮相見客、向天下蒼生讨個彩頭的樂子而已。
“鄭姑娘,幸會。”
秦良玉落下目光,擡起雙手,率先抱拳緻意。
鄭海珠的名字,她到松江後,已從兒子馬祥麟口中,聽了好幾回。
今日得見本尊,雖恰逢對方微現愣怔之色,秦良玉依然覺得,這姑娘,就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樣。
看着是個無甚神姿仙态的凡人,但假以時日,不會平庸。
就像自己如今麾下的那些精銳,不論男女,當年也是石砫山間水邊、田野村寨裏的平凡少年,但自己挑人的眼睛,從未出錯。
眼前這姑娘和他們的不同隻在于,她沒有他們的殺伐之氣——她也不需要。
鄭海珠走上前,須臾間忖了忖,快要伸出去抱拳的雙手還是抽回來,合在腰間,向秦良玉淺蹲一個福禮。
“見過秦将軍。”
随即又看向一旁的馬祥麟,歉然道:“此前說好,今日應由我去館驿迎秦将軍來的。”
馬祥麟笑着擺手:“是我們來早了,倒應先給你叨個擾。我母親想遊覽松江月河兩岸的景緻,晨起後,我便陪她坐船,直接搖到了你們學校門口。”
秦良玉亦面露和悅真摯之色:“鄭姑娘莫拘禮,雖然,若論年歲,我姑且算你長輩,但你在匪寨救過祥麟一命,旁的不論,單論這一樁情誼,我這個做娘的,就要登門道謝。”
言罷,她沖身後招招手,随從忙擡上來數個箱子。
馬祥麟正要俯身,秦良玉卻虛虛一擋,親自打開箱子,一一向鄭海珠展示帶來的川蜀特産。
“這是蜀錦,這是薛濤箋,這是川扇裏最能拿出來見人的,桐花鳳扇和輕羅團扇。聽祥麟說,貴府韓小姐的丹青功夫更在繡藝之上,我就抱了這些扇子來,請韓小姐把玩。”
秦良玉毫無架子,言語間的妥帖之處簡直可做教材。
方才乍見之下的雄威,有多令人納頭想拜,此刻的慈和,就有多令人如沐春風。
鄭海珠終于也放松下來,大大方方盯着秦良玉的半臂細瞧。
秦良玉善解人意,整一整肩頭道:“鄭姑娘認出來了吧,沒錯,這就是貴府所送的松江棉布。祥麟去歲命人送回石砫後,我便讓手藝頂好的裁縫,做了幾十件給軍中女子。我自己也常穿。”
鄭海珠笑道:“将軍愛穿,吾家榮幸至哉。鴛鴦袖裏握兵符,武裝紅妝兩不誤,今日,我要給令郎交的一個大差事,也和松江棉布有關。”
她說完,身側的盧象升,便抱着棉甲上前。
鄭海珠昨日已将依着馬祥麟要求修改的棉甲拿到學校,找來盧象升說了前情提要,今日有意讓他在母子兩位戰将前亮相。
世間軍迷,豈有隻愛兵法、不愛名将的,但盧象升絕非隻會流于目光崇拜的低段位粉絲。
讀書千日,用在此時,未來的戰神盧象升,把自己在兵書上看到的各種兵刃、戰技破甲的門道,結合手中的棉甲,對着秦良玉和馬祥麟侃侃道來。
于是,沒說幾句,母子倆的注意力,就從棉甲上,轉到了眼前這位玉面公子身上。
鄭海珠适時道:“馬将軍是伏波将軍馬援馬公的後人,而盧公子是唐初四傑盧照鄰盧公的後人,二位果然都有漢唐尚武遺風。盧公子熟讀兵法,也自小習武、臂力過人,但終究未曾上陣領兵拼殺過,也不知如何整頓一支鐵師的軍紀。我們若開出武學分校,盧公子一人執教還不夠,我想重金禮聘幾位石砫軍中壯士來松江,萬望秦将軍允準。”
秦良玉聞言,微微沉吟,盯着鄭海珠道:“鄭姑娘,承蒙看得起我們土人,我從石砫派幾個軍中好手來,原是不費什麽周章的。但是,民間私塾這樣做,可妥當?”
鄭海珠正留着這一節,讓秦良玉感受到自己對前輩的提點,會恍然大悟。
畢竟與如此名将初次見面,自己的歲數也擺在這兒,絕不可将“我聰明又能幹”幾個字挂在腦門上。
她于是将滿面的躊躇之志拂去了六七成,換了謹慎容色道:“我去歲所曆,親見蘇松一帶的巡檢司、衛所,要麽人丁不興,要麽軍紀廢弛,思及大明從前何等軍威雄壯,身爲子民未免不甘。但秦将軍說得是,此事多有忌諱,是我天真急躁了。”
馬祥麟見不得眼前女子一腔熱情忽被澆滅,說道:“其實也未必多麽忌諱,镖局不也是彙聚武人的所在?文舉有私塾,武舉怎就不能有學堂了?阿珠,你先去問問莊知府和黃兄,若禀過朝廷,有妥當的章法依着行事,便知會母親與我。先莫冷了這般雄心壯志。”
鄭海珠連連點頭,心道,我怎麽可能摁下這般念想。
在記憶中的時間表裏,兩年後就是薩爾浒之戰,四年後就是渾河血戰,多少川兵浙兵的精銳折損于努爾哈赤的兵鋒之下,以至于朝廷一時之間無兵可調。
對了,馬将軍你的嶽父,屆時的遼東巡按張铨,也會在遼陽陷落後自刎殉國。
而就在其間,你們石砫土司兵,和熊廷弼好容易調來北上的浙兵,還内讧了一次,彼此差點幹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饒是如此,我這個微末但不甘心碌碌無爲的穿越者,還是想着,大明王朝狼狽将至的局面,能不能搶救一下。
日拱一卒地,嘗試扭轉某些曆史的關節點。
畢竟,如今南直隸鎮江的總兵,還是戚繼光的後人戚金。
畢竟,我和你馬将軍,說有了拜把子的交情也不爲過。
畢竟,盧象升也被我忽悠過來了。
更畢竟,我那另一個拜把子的兄弟顔思齊,馬上要富可敵國了。
所以,我爲什麽不可以在已經提前三百年開始挖寬的黃浦江邊,弄出一個黃浦軍校呢?
……
是夜,松江府官驿中。
秦良玉坐在上房的前廳,看着桌上的銀票。
蜀地的成都府與重慶府之間,也已開始使用這種可以通兌白銀的契紙。
但江南這裏的銀票,印刷的圖案更爲繁複精美,更令僞造者望而卻步。
未幾,馬祥麟從莊府台所設的踐行宴回來了。
秦良玉待兒子喝了一盞夥計送來的醒酒茶後,沉聲道:“祥麟,方才你不在,我與那位顧府大媳婦沈奶奶,沒應酬幾句,她便告辭,留下這個木匣子,說是顧府長輩得知我要去京師提親,一點薄禮,湊湊喜事的熱鬧勁頭。娘以爲是钗環首飾之類,沒想到竟是一千兩銀票。這禮,是不是太重了些。”
馬祥麟執起銀票看一看,又打開匣子裏火漆封住的小紙袋,撕開,記熟了附随銀票的密語後,去燭台上燒了。
一千兩算什麽,不過是自己南行這一趟,幫某些人弄來的零頭。
他于是雲淡風輕地對母親道:“娘莫要疑懼,我剿匪時回護過韓小姐,後來又給董其昌出過頭。韓家是顧府的姻親,董家更是顧府的世交,顧府尊我爲上賓,乃情理之中。江南這邊,官府窮,缙紳富,一千兩銀子對他們來講,實在不算什麽。董家昨日,不也送了一對玉镯、一套金首飾,亦是起碼值得千兩。”
秦良玉盯着兒子的面龐,落入回憶中。
四年前,川西叛亂,身爲石砫女土司的秦良玉,像以往那樣率軍平叛。
叛軍潰敗,大明的西疆再次恢複平靜,但秦良玉最小的胞弟秦邦義,卻中箭身亡。秦良玉在悲痛與疲憊中一病不起,由才十六歲的獨子馬祥麟,代爲赴京獻俘、領受朝廷的賞賜。
兒子那次回來後,變化不小。少年郎原本因父親被誣陷緻死而産生的心結,似乎有解開的迹象。
彼時,聽兒子說着“萬歲和兵部堂官都對母親贊賞有加”、“大明還是看重我們石砫土兵的”之類的話,秦良玉終于放心了些。
她隻有這一個兒子,她當然害怕,兒子将來承襲石砫土司爵位的那天,潛藏的仇恨,會從深幽的痛苦,突變爲反叛的決心,令整個石砫堕入深淵。
一位真正經曆過殘酷戰争的将軍,最不願意見到的,就是新的戰争。
那次進京後,兒子表現出對朝廷知遇之恩的報效之志,率軍馳援了幾次漢中,剿滅流民之亂後,又被兵部提調,在京畿附近訓兵。
如此一别三年,期間母子隻在一個春節團聚過。直到去歲,秦良玉才從重慶府送來的捷報中,得知兒子又立新功,在南直隸剿滅大股水匪,且轉至鎮江,協助戚繼光後人戚金練兵。
秦家滿門骁将,祥麟的兩個舅舅,秦邦平和秦民平,從姐姐這裏聽說外甥這般出息,高興得在寨子裏大擺三日百桌宴。
然而身爲母親的秦良玉,卻很快陷入新的隐憂。
兒子來信,不但說春節不歸家、要護送織造局南下海販,還請母親開春後務必出川,到松江與他會合後,北上京師,向兵部侍郎張铨提親,媒人是禁衛三大營之一,神機營的提督内官。
織造局與神機營,都是太監在管。
秦良玉雖曾真心盼着,兒子對朝廷不要懷有異心,但也沒想到,因太監弄奸構陷而失去父親的兒子,短短三年間,于公務、于私事,都和太監結上了不一般的交情。
此番在松江相見,這位心事重重的母親,獲得的,隻有兒子一如往昔的親孝恭順,卻沒有獲得他一吐爲快的解釋。
馬祥麟與母親所言,并未比家信中的寥寥數語更深切,無非是,劉時敏對自己頗爲關照,而張侍郎雖是文臣,能相中土司武将做女婿,這樣好的機會,萬不可失去。
秦良玉頭一次感到,兒子的臉上,罩着一層陌生的陰影。
松江士紳出手動辄千兩白銀的厚禮,更令她覺得燙手。
但此刻,秦良玉不再問銀票與顧府,而是起身取來一隻竹葉錦紋包袱。
“祥麟,今日鄭姑娘陪我去佘山賞景,送我回來時,贈以這些抹額、雲肩和帕子,說是她和小姐繡的,或者自家織坊新出的樣式,請你的新婦笑納。”
馬祥麟沒有像方才見到銀票時那樣,出手去翻看。
他瞟一眼,牽了牽嘴角,又投回目光在那泛着淡淡地道一聲“她有心了”。
如此短暫的瞬間,兒子細微的表情變化,依然不能逃過母親的眼睛。
秦良玉看出了兒子的一絲不甘,然後收抑住了,換作一種虛假的不以爲然,試圖去掩飾繼之而起的怅然。
其實,就算沒有這一刻的起伏,那天在鄭姑娘的學堂裏,秦良玉也已經對兒子的心思辨清了——從少年時代起就經常沉默寡言的兒子,在鄭姑娘面前,忽然變得健談起來。
然而,秦良玉不無遺憾地确定,鄭姑娘的心裏,并沒有波瀾,她看祥麟的目光,與看那位官眷姚氏,以及那位盧公子,無甚區别。
秦良玉在燈下又系上了包袱,帶着一種複雜的交織着嚴肅與慈祥的口吻,對兒子道:“親疏遠近的都送了厚禮,可見婚姻之事多麽重大。祥麟,你可想好了,真想娶張侍郎的千金麽?”
馬祥麟又連灌幾口茶,笑道:“自是定了,才請娘出川。娘難道不盼着,抱孫子麽?”
秦良玉微不可聞地輕歎一聲:“想好了就好。”
女将軍站起來,高大的身形在暗夜燭光的映襯下,有如神祗。
“娘先去歇息了。娘半輩子隻會打仗,不懂旁的。漢人文臣禮數多,進京後諸般留心忌諱之處,你記得先告訴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