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
趙家大房主母黃氏略有些煩躁地用指尖按着自己的太陽穴。
她旁邊的小幾上,放着待客的茶杯與茶點。
三房的朱氏才走不久。人走茶涼,黃氏并未叫服侍的丫鬟将茶點撤走。
見她煩躁地按穴位,婢女小心翼翼地問:“太太……”
黃氏閉着眼,越發的心浮氣躁:“你且退下。”
婢女們小心翼翼的下去了,室内恢複了靜谧。
有人卻輕輕的走進來,冰涼的手指輕輕按上黃氏的太陽穴。
黃氏仍舊閉着眼,嘴中卻是笑道:“你這小妮子,倒是不聲不響。”
來人正是趙錦華。
她手法熟練地替阿娘按着穴位,目光落在沒有撤走的茶點上:“三叔母倒是好算計。”因爲下個月便要遠嫁,黃氏舍不得女兒,便讓二女兒與自己睡。方才朱氏來的時候,趙錦華正在内室清點阿娘給自己的頭面。
黃氏仍舊合着眼:“我倒是理解她。”
都是趙家的媳婦,吳氏一個人獨占丈夫的愛,而她與朱氏,卻夜夜暗自垂淚。如今到了兒女婚事,朱氏有幾分私心,也情有可原。
更何況,四姑娘趙錦衣又一直深得老爺子的獨寵。她與朱氏皆凡人,說不嫉妒,是不可能的。
但她與朱氏想的不同。她想的,要比朱氏更長遠。
朱氏想将侄女嫁與工匠,可她……卻想讓趙錦衣光宗耀祖。将來隻要趙錦衣進了宮,憑着她像蜂巢那麽多的心眼兒,定然能在後宮裏殺出一條血路來。
趙家祖上,還沒有出過尊貴的娘娘呢。
倘若将趙錦衣送進宮去,以後不管趙家男嗣多麽的扶不上牆,她也不懼了。
趙錦華聞言,有些不敢置信:“阿娘……”阿娘竟然說她理解三叔母!那豈不是也同意三叔母的主意嗎?!
四妹妹竟然要嫁給一個小工匠出身的官吏……雖然宋郎中容貌還算端正,救人的時候也奮不顧身,但在趙錦華眼中,宋景行就是一個粗鄙的工匠。若是嫁給那樣的人,豈不是每日聞雞起舞,蓬頭垢面地坐在一堆工具中用飯?宋郎中家,可能放得下妝匣?
三叔母,心思可真是壞透了!明明四妹妹才幫着三妹妹,讓她免于做妾……
黃氏終于睜眼,看了自己女兒一眼:“我可沒有你三叔母那等的壞心思。”
她生的女兒,都沒有像趙錦衣那樣的頭腦。若是将趙錦華送進宮去,大約活不過三月。是以她才替二女兒選了那麽一門婚事。别的人大約暗地裏說她傻,可隻有她才省得,未來二女婿,曾被禮部尚書的管家笑吟吟地送上馬車。
那日她恰好在附近,親眼看到禮部尚書家的管家對二女婿恭敬有禮。
黃氏做了趙家主母多年,可不是一個傻子。
趙錦華歡喜道:“我就省得阿娘,不似三叔母那般……”
黃氏擺手,示意女兒不要再按。她緩緩呷了口茶:“阿娘想,讓伱四妹妹進宮去。”
趙錦華驚愕地張着嘴。進,進宮?她雖然是官吏家的小女兒,但總覺得皇宮大内于她們,是很遙遠的事。
黃氏壓根沒有向她解釋的意思:“你若想趙家上下過得好,就别朝你四妹妹吭聲。”
趙錦華結結巴巴:“可,可四妹妹并沒有那個心思啊……”她們趙家姐妹,都不過是想尋一個平平凡凡的人嫁了,平平淡淡、平平安安的過一生而已。
阿娘,比三叔母更壞!
趙錦華被自己腦子裏的念頭唬了一跳,下意識地掩着自己的嘴,慌慌張張地看着素日裏墨團躺着的地兒:“阿娘,今兒怎地不見墨團?”
墨團生得雪白一團,唯獨額頭一點黑,阿娘卻偏要起名喚它墨團。
墨團是阿爹送的,阿娘說不上喜歡,卻将墨團養在屋裏,日日揉搓着。
還真是。平日裏那團白不見了。
黃氏直起身子,叫平日裏照料墨團的婢女:“秋鈴,秋鈴。”
卻是另一個婢女秋葉低頭進來:“太太,自響午後,奴婢還沒見過秋鈴。”
趙錦華道:“莫不是墨團不好了,秋鈴不敢露面。”
她是傍晚才過來的,今日一整日都在自己院子裏收拾嫁妝。
黃氏不以爲意道:“這小蹄子,知情不報,還怕我打她嗎?墨團不過是畜生,不好便不好了,有甚不敢露面的。你們快去尋一尋,這夜深了,也該歇息了。”
秋葉得令,與另外二人一同去了。
黃氏拿了小鑰匙,開了自己壓箱底的小箱子:“你下個月便要出閣了,阿娘再也不能在身邊護着你。嶺南這般遙遠,能幫助你的,唯有這個。”
她從小箱子裏拿出一卷泛了黃的娟帛來遞給女兒。
大姐出嫁前,與妹妹同住一個院子,自然是與妹妹偷偷說過婚前阿娘的教導的。
趙錦華一看娟帛,頓時耳朵泛紅:“阿娘……”
黃氏有些怪異地看着她:“怎麽啦?”
趙錦華臉紅心跳地展開錦帛,正預備映入眼簾的,是讓人臉紅心跳的畫面,卻不成想,是強勁有力的幾個大字“女子當自強不息”。
呃?與自己所料想的不一樣,趙錦華有些傻眼。
黃氏語重心長:“自古以來,大部分男人是靠不住的。當然了,若是将來的女婿,是給好的,阿娘自然放心。可若女婿是個不好,我的兒,不管如何都要記住,萬萬不能尋死,叫人恥笑,而是越發堅強地活下去。這娟帛,乃是你外祖母傳與阿娘的。此前你姐姐出嫁,我卻是忘了将這娟帛傳與她。如今你也要出嫁了,錢财那些都是身外之物,阿娘給得再多,若是你意志不堅定,縱有萬貫家财亦護不住你。”
趙錦華簌簌流下淚來。
阿娘,說的是她自己罷。自家阿爹,是個花心的,這麽些年外放,仍舊死心不改,讓阿娘流盡了眼淚。
阿娘雖是趙家的大房主母,主持着趙家的中饋,可趙錦華親耳聽聞别房的下人在嘀咕,這男人不在身邊,日夜獨守空房,才有大把空餘的時間來算賬罷。
她挺了挺腰肢,抹幹眼淚:“阿娘,孩兒聽您的話,會好好過日子的。”
黃氏鎖上箱子,望了一眼鍾漏,道:“夜深了,早些洗漱歇息,明兒早起,還得教你如何打理家務。”
趙錦華捧着娟帛,嗯了一聲,正欲往内室走,秋葉慌慌張張的沖進來,臉色蒼白,唇瓣哆嗦着:“太太,太太,不好了,秋鈴,秋鈴,她,她沒了!”
趙錦華手上的娟帛,差些掉到地上。
胡管事趕到時,婢女秋鈴的屍首已經被蓋上了白布,停放在大房後院的偏房裏。
黃氏坐在花廳裏,臉色煞白。
胡管事先來見黃氏。
望着須發皆花白的胡管事,黃氏張了張嘴,最終是沒說話。
胡管事是個人精,怎地看不出黃氏神情不對。他踏進偏房,小厮掀開白布,胡管事眉頭一皺。
秋鈴的小腹上,有一個可怕的血窟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