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行原來要翻越殘垣回工部去,聽得中年人這番話,卻是止了腳步。
他身着短褐,長得又高大,面色有些黑,活脫脫一個疲于奔命的工匠,此時站在人群中,倒也不顯眼。
站在他旁邊的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甚至還細細的打量他一番,覺得他沒有什麽威脅後,低聲道:“造孽啊,這坊門老朽還捐了半貫錢呢!不過一年的時光,竟是說倒便倒,這工部的官吏,心也太黑了!”
這康樂坊的坊門再度重建,原來是要朝廷出錢的。可不知哪個天殺的官吏在聖上面前說了幾句,朝廷竟然隻撥了二十兩白銀下來。
二十兩白銀能幹什麽?光是支付工匠的工錢都不夠了!
于是有人振臂一呼,從各家籌集了些銀錢,終于将坊門給建好了。
老者繼續低聲道:“當初就不該将錢給那些黑心肝的人,倒還不如我們自己請工匠建造。唉,世風日下,這工部自從換了人,就一日不如一日。聽說前幾日,康慧坊的房子倒塌了幾座呢……生在京都裏,萬萬沒想到奪取性命的,竟然是被自己的房子。”
老者說着,混濁的雙眼又瞧了一眼宋景行。最後殷殷叮囑道:“這位小哥,你是工匠罷,以後若是工部招募你們做些什麽活兒,你可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良心啊。”
宋景行聞言,臉上神情似笑非笑:好。”
他沒有再停留,而是身手敏捷的越過殘垣,走了出去。
春夜裏的風吹得還是有些冷的。若是個嬌俏些的姑娘家許是會覺得冷意襲人……
宋景行快步走在平坦的青石闆上,不知怎地,就想到了方才在趙家遇上的趙承德的女兒。
薄弱得似乎一捏便碎的身子罩着披風,似一朵嬌弱的玉蘭花。她眼波流轉間,帶着不自覺的誘人的秋光……她撲進來的瞬間,有一股玉蘭花般的淡淡香氣朝他襲了過來……她打量人的時候,帶着很重的防備心……
他穿着短褐,又不長得像時下最備受推崇的書生那般,面如冠玉,手無縛雞之力,纖纖玉手隻會握筆,别的什麽都幹不了。他的手掌,因爲長年的勞作,是以總斷斷續續的長着許多繭子。若是撫向光滑的布料,大約會将布料給劃出幾道口子的罷。
宋景行忽地笑了。
小官吏家的女兒們,大體都是這個樣子的。被嬌養得似溫室中的花兒,脆弱又世故,在娘家時與姐姐妹妹争風吃醋。待到了該嫁人的時候,又該轉移陣地,與妯娌們勾心鬥角。
那與他過的日子,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宋景行忽地又一怔。他在幹什麽呢,怎地會因爲趙承德家的小女兒,竟是想了些有的沒的。再說了,趙奉郎行事刻闆,循規蹈矩的,還不至于将自己的女兒教導成那副尖酸刻薄的模樣。
如此想着,又有些納悶。他見過的官吏家的小娘子也不少,受到的鄙夷也不少,方才趙家的小娘子,眼神中雖然帶着防備,但倒沒有旁的意思。他怎地就将她想得那般不堪呢,可真是怪哉。
明明方才趙家的小娘子,還要管家取銀錢、新衣賞他,還要留他用飯。
在待人接物上,她做得滴水不漏。
他收了思緒,繼續大步流星雨的走着。
康樂坊離工部還是有些遠的。
他回到工部時,守門的士兵正在交班。
忽地見一個人穿着短褐,披着夜色急匆匆的就要走進來,不由得喝問:“爾是何人,竟敢擅闖官衙!”
宋景行淡然的看了他一眼,從腰間摸出一個工部的令牌來。
方才喝問的士兵瞧見令牌,還一副不相信的模樣:“你……”旁邊忽地有人扯了扯他。士兵這才讓開,“宋郎中,請進。”
宋景行收了令牌,朝他微微一颔首,跨過門檻進了門。他被推到這個位置上才一月,近來又時常在外面處理各種事情,那些士兵不認得他,自是情理之中。
後頭的士兵待他的人影消失在影壁後,才與同伴咬耳朵:“難不成這就是新上任的宋郎中?果然名不虛傳啊,這副模樣,簡直活脫脫就是一個工匠的模樣,哪裏像是個做官的樣子。”
同伴捏了他一把,笑道:“你方來時,不也是個土裏土氣的泥腿子。”
那士兵不服氣:“嗤,士農工商,我是泥腿子,可比工匠還要高上一等。”
同伴又笑:“可人家宋郎中,如今可是從六品的工部官員,雖然是個差遣的官職,也比你這泥腿子做的小喽啰,要強上百倍。”
那士兵頓時就焉了下來。是啊,人家雖然是工匠出身,但如今一樣與他同食朝廷俸祿,有什麽理由可以鄙視别人呢。若是宋郎中将來青雲直上,說不定還能做個工部侍郎什麽的,與他更是雲泥之别。
哎呀,但願這宋郎中别小肚雞腸的記仇才好。
這兩士兵說的話,宋景行不是沒有聽過别的人說過。
隻是,他并不當一回事而已。用一個人的出身來評價一個人,他本就覺得不值一提。史上有多少帝王将相,出身于低微的塵埃中。
他的野心也沒有那麽大。
隻不過魯國有規定,工部的官員,大半數須得是工匠出身。若不是蘇伯父三顧宋家,懇求他入仕,他是不會做這莫名其妙的宋郎中的。
他不是沒有聽說過,工部裏,工匠出身的官員的職位大多是實職,且大部分都在出外差,幹吃力但功勞不會落在自己身上的活兒。但凡有問題,首先被問責的便是他們。但……
宋景行停下腳步,回首,望着他方才繞過的影壁。
夜色濃濃,影壁隻有模糊的輪廓。
可影壁上,卻有他無比熟悉的一句話。
“精華在筆端,咫尺匠心難。”
那日他被蘇伯父領進來,無意中瞧見這句話。尚有些猶豫的心思,才堅定下來。
蘇伯父說得對,在其位謀其政,任其職盡其責。他既進了這工部,做了這宋郎中,就可以施展更多的才華。
他靜靜地伫立須臾,才又轉頭,大步流星地走進夜色中。
他要找的人不在。
一個有些面熟的小吏掌着燈,打着哈欠:“蘇尚書年紀大了,這一連兩月沒有休沐,老毛病犯了,方才才回去了。你,你是宋郎中?”
宋景行沉聲道:“我是。”
那小吏睨了他一眼:“今晚又不是宋郎中值夜,宋郎中巴巴的跑來作甚?”
宋景行沒有理會那小吏眼中閃過的鄙夷,而是冷然道:“康樂坊的坊門崩塌了,砸傷了戶部的趙奉郎。”
小吏的瞌睡一下子被吓跑了。
這些日子,工部與戶部因爲康惠坊民房倒塌的事情正掐着,在聖上面前鬧得不可開交。這,這,康惠坊的事兒還沒完,怎地坊門又砸傷了戶部的人!
他頓時就變了臉色:“馬侍郎在裏頭,你且等着,我去通報。”
宋景行看着小吏飛奔而去,臉上忽地閃過一絲嘲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