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爲祖父來此,定然是與春光閣大幹一場,可此刻兩人竟然平心靜氣地坐着對弈?
謝明的動作分外儒雅,在棋盤上落下黑子:“二十年前,我定然不會想到竟然還有與趙叔下棋的機會。”
趙慶不語,執着白子久久沒有落下。
謝明也不急,往後面輕輕一靠:“趙叔此次前來,是興師問罪的罷?隻可惜,這春光閣不止我一個東家,其他人想做什麽事,晚輩不會去協助他們,也沒有立場去阻攔。也就隻能,在這裏陪着趙叔下下棋了。”
趙慶還是不語,隻輕輕落下一子。
謝明動作極快,執起一子幹脆利落地落下,笑道:“前些日子,我聽說肖二郎那小子,竟然親自到您家去,将嬌嬌的畫像盜走,此事可是真的?”
趙慶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謝東家,驕兵必敗。”
謝明輕輕一笑:“敗了又如何?橫豎在二十年前,我們幾人,都敗了。誰能料到嬌嬌會香消玉殒,與我們天人永隔,便是怨她恨她,也見不到面了。便是肖二郎,也隻得一幅畫像。”
他的話題總是不離趙承嬌。若是不知内情的人,定會覺得他對趙承嬌用情至深。
“不過,最心痛的還是趙叔罷,眼看嬌嬌便能進宮去,替趙家謀潑天的富貴,可誰能想,嬌嬌竟然不顧一切,執意與肖家二郎私奔。趙叔那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啊……”
趙慶仿佛木頭人一般,無動于衷。
他執着白子,仿佛真的在認真下棋。
趙慶滴水不漏,一直儒雅的謝明忽地煩躁起來:“趙叔,他們派人去你家掘地三尺了,趙叔就不擔心?”
趙慶忽而語氣淡淡:“謝東家可想聽聽我這老兒,與肖利的往事?”
趙慶開口,躁動不安的謝明仿佛是又安定下來,含笑道:“趙叔請說。晚輩最是喜歡聽那些往事了。”
趙慶不緊不慢,将白子落下:“彼時肖利還是康惠坊裏玩泥巴的小子,老夫便與肖利認識了。老夫雖不敢誇大其詞,但敢說一句,肖利能成爲後來炙手可熱的人物,我趙老兒功不可沒。肖利雖聰慧,卻家貧如洗,根本沒有上學念書的機會。那一年他不過才八歲,随他父親到我家中送水,老夫當時因爲字練得不好,被老父責罵,正抹着眼淚,他悄悄的走到老夫身旁,送了老夫一隻泥哨。那隻泥哨做得分外精巧,我很喜歡,回了他兩本啓蒙的書。”
“盡管見面的機會不多,但他每次得了空便來尋我,請教我功課。”
趙慶目光沉沉,仿佛沉入了久遠的記憶中。
原來肖利與祖父,竟然還有這樣的情緣。可祖父卻從來不曾說過這些。
“因爲出身窮苦,他認字比我更刻苦,更努力。那年他十二歲,知識談吐竟已經遠遠的超越我。他心中有溝壑,立下志願,定然要從泥潭似的康惠坊出人頭地,做魯國最大的官。”
“而我同樣也有志向,想到國子監任教,桃李滿天下,教導每一個學生都能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官。”
“十八歲之後的我們,已經有了小小的隔閡而不自知。”
“而那一年,他窮苦了一輩子的父親積勞成疾,在一個冬日裏吐血而亡。這一切我并不知曉,在最寒冷的日子裏,我專心備考,打算在來年春闱下場,考取功名。”
“我足足有六個月沒有見過他。再見時,他麻衣外裹着布衫,正在送水。我十分吃驚,叫住他,想問他爲何不下場,他卻匆匆離開。”
“後來,那一場春闱我落榜了,不得不閉門苦讀三年,終于考取了秀才的功名。”
謝明聽得津津有味:“這好似是富家子弟與窮苦書生的故事。”
趙慶剜他一眼:“不要打斷我。不過後來也無甚好說的了,我做了國子監執教,而肖利則從九品小官做起,不過十年的功夫,便聲名鵲起,漸漸成爲炙手可熱的人物。哼,那時人人都争着要巴結他,我卻是不屑。這等狼心狗肺的白眼狼,不值得我趙慶交往。”
“可偏生,他生的兒子卻要來招惹我的女兒。哼,那等白眼狼生養的兒子,怎地配得上我家嬌嬌?”
謝明又忍不住插嘴:“趙叔不光是沒看上肖二郎,是早就想将嬌嬌送到宮裏去罷。”
這句話又被趙慶剜了一眼:“難不成你謝明,能配得上我女兒?”
謝明挺了挺胸膛:“我謝明雖沒有做官,但也是書香門第之後,家境殷實,嬌嬌嫁與我,有什麽不好?”
趙慶哼了一聲:“沒有什麽不好,可你向嬌嬌獻殷勤,嬌嬌心儀的,還是肖家那白眼狼。”
謝明老臉一綠,終是清醒了:“晚輩差點就信了趙老的話。當年我們明明瞧見,肖利在被定罪前,到過國子監數次,且每次都是尋趙老您呢,關起門來便是相談小半個時辰。晚輩好糊弄,其他幾人可不好糊弄。”
趙慶不慌不忙:“喂,該伱下了。”卻又是嗤笑了一聲,“說你們還嫩,你們偏還不信。巴巴的就着這些子虛烏有的事,查了我趙家二十年,非認定當年肖利将他的金銀财寶給了我。可笑,你們精明,旁的官員就都是傻的?”
謝明執着黑子,忽地笑道:“橫豎晚輩對那些黃白之物亦不感興趣,與趙老糾結這些作甚?還不如與趙老好好的下一場棋。”
趙慶道:“你若是輸了,答應我的事可要兌現。”
忽而一道聲音傳來:“他說了可不算。謝明少年時便天真爛漫,如今都一把年紀了,這臭毛病仍舊不能改過來。”
卻見一陌生男子穿着寬袖大衫,氣勢淩人的走過來,一雙眼睛望着趙慶:“趙叔竟老成這般模樣了。”
趙錦衣看着那男子,輕輕撇嘴:“明明他年紀也不輕了。”
卻見宋景行輕聲道:“他是勇王。”
趙錦衣吃驚。勇王雖然因爲生了一個驕橫跋扈的榮華郡主而出名,可他本人卻是十分低調的,克己複禮,從來不曾做過什麽出格之事。素日裏更是沒有傳出什麽不好的傳聞!萬萬沒想到,他竟然亦是春光閣背後的東家!可姑姑的那些信中,并沒有這人寫來的信啊。
趙慶目光銳利:“勇王殿下,倒是好些年沒見了。老夫雖老,這一聲趙叔卻是不敢當。”
“有何當不得?”勇王語氣銳利,“倘若趙叔能助本王一臂之力,這一聲叔便是當得的。以後趙家兄弟,都是異姓王。比起如今夾着尾巴做那小小的官吏,自然要痛快得多。”
趙慶呵呵笑了一聲:“勇王殿下,逆反可是死罪,便是太後也救不了你。”
勇王不以爲意,氣勢淩人:“本王隻問趙叔一句,當年那賊子,可是瞧上了嬌嬌,定要嬌嬌進宮去?”
趙慶的臉忽地變得極其難看。
勇王呵呵的笑起來:“那人嫉妒心極強,我瞧上了什麽樣的女子,他偏也要搶。隻可惜嬌嬌誰也看不上,偏偏看上肖家二郎。”
他接着道:“當年嬌嬌與肖家二郎私奔,卻命絕逃亡路上,趙叔便沒有懷疑過那賊子?便沒有想過,爲嬌嬌報仇?”
“趙叔,如今我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還請趙叔助我,替嬌嬌複仇。”
趙慶看着他,沒有言語。
勇王也不急:“倘若趙叔不肯,趙叔最心愛的孫女,性命垂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