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肯這邊一開口,“水手”立刻就知道船長想幹什麽了,畢竟自從在白橡木号上被勞倫斯“喚醒”以來,他“人”生中最大的噩夢就是這件事:被鄧肯船長興之所至一把火燒了……
當然現在這個噩夢已經實現——他就是被那個叫“艾伊”的信使一個大火球給崩過來的。
正是因此,在親身體會過被那靈體火焰環繞、仿佛靈魂随時都會被蒸發殆盡的恐怖之後,這幹屍此刻顯得格外緊張:“……這會不會把裹屍布直接燒幹淨了?”
“理論上不會,”鄧肯很有把握地說道,“我能精确掌控自己的火焰,并用它來了解各種超凡物品在表象之下的‘真實’,過去我也曾用這種方法檢查、探索過許多東西,這個過程很安全的……”
他這邊話音剛落,水手一口氣還沒來得及松,旁邊的雪莉卻突然嘀咕起來:“誰說的,之前在寒霜的時候從湮滅教徒手裏弄到的那本黑皮書被您看了一眼就燒沒了……”
妮娜緊跟着補充:“還有更早的,在普蘭德的時候從太陽教徒手裏弄到的那個黃金面具也燒了……”
“席蘭蒂斯也燒了……”露克蕾西娅跟着小聲念叨,“這個近。”
鄧肯表情肉眼可見地開始僵硬,現場氣氛緊接着就有點微妙,但正在旁邊喂鴿子的愛麗絲這次竟突然反應過來,看到這一幕立刻舉手給船長解圍:“我的木箱沒有燒掉啊!”
說完她又想了想,一臉認真地補充道:“雖然被船長‘看’過之後就變成失鄉号的一部分了……”
“……你最後一句可以不說,”鄧肯拼盡全力才繃着臉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從牙縫裏對愛麗絲擠出幾個字,緊接着便把目光重新落在“水手”身上,硬是一臉淡然,“……總之,很安全。”
“我是海歌号的船長卡拉尼,這是我在返航路上留下的記錄……
水手聽到之後怔怔地點了點頭,鄧肯則轉過身,表情嚴肅地來到矮桌旁,将那塊裹屍布鄭重其事地放在了桌子上。
“我明白。”鄧肯極爲鄭重地點了點頭,同時在許多道視線的注視下,他已經慢慢将手放在了那塊裹屍布的上空。
鄧肯心中一動,立刻向着那道微光靠攏——而還不等他來到微光面前,一個模糊微弱的聲音便已經傳入他耳中:
“……讓我跟你談談。”他自言自語般輕聲說道。
“我們在迷霧中脫離了正常的時間軸,在異常的時間流裏,我看到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幻影,而在霧最濃郁的地方,我看到世界的邊緣在逐漸崩塌脫落……
“……邊境之外的時間……是不連續的,我在迷航很多年後才意識到這一點,那道六海裏的臨界線不僅僅是一個物理上的‘邊界’,也是我們這個世界的秩序範圍……
鄧肯猛然“睜”大了眼睛,在他的“視野”中,那道伫立在混沌霧霭中的微光突然呈現出朦胧輪廓,那依稀是一位身穿深海教會海軍制服的、身姿挺拔而面容模糊的女士。
“我們找到了‘祂’——在越過六海裏臨界線大概半個世紀之後……”
鄧肯輕輕閉上了眼睛,格外謹慎地操控着那些深入裹屍布的火焰,感受着火焰傳遞給自己的每一絲信息,嘗試着與某個空虛、遙遠而破碎的存在建立交流——他已經這樣做過許多次了,因此輕車熟路。
水手看了看眼前威嚴的船長,又看了看船長身邊的一群追随者,以及旁邊兩位面無表情的教皇,憋了半天終于對鄧肯點點頭:“我信。”
但突然間,就仿佛一段本已消失的時光突然浮現在歲月長河中,他“看”到那混沌深處浮現出一縷微光。
海琳娜與弗雷姆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鄧肯的動作移動着,在遲疑許久之後,弗雷姆還是忍不住開口:“這是有史以來唯一一份從邊境之外傳回的‘情報’,如果它有任何受損的迹象,希望您能及時停下。”
鄧肯輕輕呼了口氣,上前拍了拍這幹屍的肩膀,表情中帶着認真和誠懇:“别擔心——它可能是海歌号僅有的遺留,我會謹慎的。”
她靜靜地站在霧中,自言自語般開口,仿佛完全沒有“看”到鄧肯。
茫茫混沌出現在他的感知中,起初,這片混沌深處什麽都沒有。
一點如同流水般的虛幻火焰從他指尖燃起,又悄然無聲地落下——靈火若水,眨眼間滲透進那肮髒殘破的裹屍布中,并在其每一條溝壑與褶皺間緩緩彌漫、遊走。
“……在這裏,我們看到了過往迷失于邊境的探險者的身影,他們已經完全失去實體和自我,在斷裂無序的時間流中茫然流浪,就像霧一樣随起随散,海歌号和其中一些幻影交錯而過,在這個過程中,我意識到我們也正在變得和他們一樣……
“我的船員們逐漸失去了自我,在迷航差不多半個世紀的時候,船上幾乎所有的人都已經變成了行屍走肉——這是我在之後才回憶起來的事情,而那時我的狀态也并不比船員們好多少……
“……隻有大副一直堅守着崗位……我不知道他到底堅持了多久……
“而後,我們在一片突然出現的實體海域中重新聽到了海浪的呼喚,那呼喚将海歌号‘牽引’到了一片群島——我在那時突然醒來,驚訝于邊境之外竟會出現如此大範圍的實體,而後我才意識到,那‘群島’其實是我們的主沉睡的地方。
“祂在那裏——風暴的主宰,深海的意志,女神葛莫娜……
“我記錄下的這些話語或許會震驚世界,但确是我親眼所見——
“神國确實不位于維度概念上的‘高處’,也不位于世界的‘基石’中,神國并不存在,衆神其實一直就在我們身周……在世界周圍,邊境的迷霧之外,祂們就在這裏,環繞着整個世界。
“祂們……以及祂們的子嗣,是‘外部屏障’的一部分。”
卡拉尼的幻影停了下來,似乎在這裏出現了一段記憶上的空白,鄧肯來到這位船長的幻影面前,與那雙并無焦點的眼睛對視着。
“衆神環繞着世界,而且是外部屏障的一部分?”他突然問道,“那屏障外面呢?更外面是什麽?你看到了嗎?”
那幻影卻并不回應,她隻是一道單純的幻象——在靜默伫立了片刻之後,她才自顧自地開口,仍然是在複述着卡拉尼船長的日志:
“……我們中的很多人留在了那裏。
“風暴女神沉睡在那片古老群島的中心……那些‘島嶼’其實皆是利維坦的屍體,它們環繞于海面,共同簇擁着祂……最龐大的島嶼上伫立着一座神廟,它狀如層疊的方尖碑,由無數墨綠或漆黑的巨石砌成,石塊上還有某種神秘、扭曲的符号,那似乎是文字,我卻無法辨認……
“我無法描述那個沉睡在神廟中心的……存在,我無法描述我們的神明,祂與我認知中的女神完全不同,我……看到了祂的軀體,在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心智仿佛被撕碎重組了千萬遍,但一個溫柔的聲音又将我和我的船員們喚醒……那聲音将我們化作了‘祂’的一部分,這讓我們不至于四分五裂,不至于化作霧中的怪物……
“然後,祂向我們道歉。
“祂說祂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祂說祂已經死去,但祂還在竭力延緩這死亡的過程,而現在,祂需要我們完成一項任務。
“祂讓我标記出一條航路,一條從無垠海通往外部屏障的航路——在六海裏邊界到外部屏障之間的這片迷霧中,唯有正确的航路能帶領遠航者找到‘祂們’……
“爲此,必須有人返航。”
卡拉尼船長的幻影慢慢低下頭,輕聲繼續說道。
“大部分人都已經累了,他們選擇了在主的港灣中獲得永恒的安甯……我不怪他們,因爲這正是‘人性’的特質之一。
“最終,隻有我和我的大副踏上了返航的路——海歌号本已被那片群島吞噬,但女神從迷霧中重塑了它被吞噬之前的幻影,我和大副乘上那幻影,沿着祂指引的方向踏上了回家的路……
“現在,我們快到家了。
“我能感覺到自己正在逐漸消散,海歌号也是如此……我和這艘船皆是女神在迷霧中塑造出的幻象,而現實世界不允許這樣的幻象長久存在……這種消散的感覺,就是即将回家的征兆。
“但大副與我不同——他不是從迷霧中醒來的幻影,他時刻清醒着,從起航的那天一直清醒到現在,他仍真實存在于這個世界,一直在忠實履行着命令。
“所以,那航線便交給他了……他會找到回家的路,也會找到返回那片群島的路……無論這需要多久。
“我是卡拉尼,海歌号的船長,我将海歌号全權委托于我忠誠的大副,這是我作爲船長留下的最後一份日志……
“願您見證。”
在漫無邊際的混沌濃霧中,那道散發着微光的身影重新恢複了靜默伫立的模樣。
而後濃霧消散,鄧肯睜開眼睛——他仍在客廳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