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籠位于一處被格外加固過的船艙中,狹窄潮濕而悶熱的艙室裏被鐵栅欄分成了十幾個大大小小的籠子,“祭品”便被囚禁其中。
走進一個這樣的地方絕不會帶來什麽好的體驗——哪怕是露克蕾西娅,在踏進這座監牢時也會微微皺起眉頭。
在鄧肯來到這裏的時候,原本被關在籠子裏的受害者們已經被轉移到了船艙盡頭的一塊空地上——這裏的環境相對好一些,而且緊挨着通風口,看上去應該是看守者短暫停留的地方。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難聞的味道,那是血污與爛肉漸漸腐敗時散發出的氣味,兩旁的鐵籠裏可以看到肮髒的血迹,其中一些痕迹明顯是最近才留下的,各種用于放血、剝皮和穿刺的“處理工具”則被挂在鐵籠之間的牆壁和支柱上,散發着令人不快的氣息。
鄧肯經過了這些鐵籠與刑具,在露克蕾西娅的帶領下直接來到了船艙的盡頭,看着那些幸存下來的受害者們。
這引起了一些騷動——一個渾身燃燒着靈體烈焰的高大身影走進船艙,看上就如惡靈闖入了現實維度,幸存下來的“祭品”們頓時發出了驚呼聲,并嘗試着向後躲避,但他們又太過虛弱,甚至連站起來逃跑的力氣都沒有,于是在一番掙紮之後又隻能相互依靠着擠在了牆角,用驚恐不定的目光看着站在烈焰中的“惡靈”。
鄧肯對此感覺無奈——他當然知道自己現在這個狀态比較吓人,但他這次是依靠露克蕾西娅制作的“人工信标”才“降臨”在這艘船上的,爲了和信标契合,他必須維持這種靈體形态才行。
但很快,他發現似乎并非所有人都驚呼着躲避了——有一個瘦瘦小小的身影還留在原處。
那是個看起來大概隻有七八歲的小姑娘,衣衫褴褛傷痕累累,臉上覆蓋着血污,她安安靜靜地坐在地闆上,仰着頭看着鄧肯和露克蕾西娅,眼睛中卻看不出是什麽情緒。
鄧肯有些好奇,他在這個孩子面前彎下腰,看着對方的眼睛:“你不害怕?”
然而這孩子沒有任何反應,甚至連眼神都沒有任何變化,她就隻是愣愣地看着鄧肯,有些茫然的眼底倒映着眼前那幽綠烈焰的輝光。
“我已打聽過,那些邪教徒在這孩子面前‘獻祭’了她的父母,那之後她就這樣了,”露克蕾西娅從旁邊走了過來,在鄧肯身後小聲說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她在這艘船上已經一年了。”
“海中女巫”頓了頓,接着說道:“……兒童是特殊且珍貴的‘儀式材料’,對湮滅教徒而言尤其如此,他們會把孩子留在最重要的儀式場合。”
鄧肯沒有說話,他背對着露克蕾西娅,因此後者也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在聽到這些之後是什麽表情——隻是有幽綠的火焰在船艙深處緩緩擴散開來,開始劈啪作響。
幾秒鍾後,鄧肯伸出手,虛幻的靈體按在那孩子的頭上,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
“你會好起來的。”
随後鄧肯站起身,微微回頭:“露西,你帶着糖嗎?”
露克蕾西娅怔了一下,帶着些歉意搖了搖頭:“……沒有,我随身隻帶着一些日常要用的藥水……啊,有餅幹,露妮烤的餅幹。”
她一邊說着,一邊飛快地從懷裏摸出了幾塊餅幹,擡頭看了一眼父親之後便走上前去,把餅幹塞在那孩子的手裏。
小姑娘終于有了些反應,她低頭看了看手裏的食物,開始本能地把它們塞進嘴裏,安靜而快速地吃着。
“進食”,這已經是她在這艘船上“生活”了一年之後所剩下來的爲數不多的本能。
過了一會,又有兩個幹癟瘦弱的身影從牆角爬了出來,近乎蠕動般爬到鄧肯面前,低頭親吻着他剛才踩過的地方。
鄧肯擡起頭,注視着那些在黑暗角落中或畏懼,或茫然,或麻木的目光,過了許久,他才突然輕聲問道:“船上還有活着的教徒嗎?”
“已經殺光了,”露克蕾西娅回答道,“按您的‘标準’,除那個‘聖徒’之外,其他湮滅教徒都不需要留下活口。”
“嗯,很好,”鄧肯慢慢點了點頭,接着吩咐,“讓伱的那群仆從去弄點食物和水,先讓這些人恢複一點力氣。”
露克蕾西娅低下頭:“好。”
随後鄧肯與露克蕾西娅離開了這處令人極度不快的船艙——片刻之後,他們來到了甲闆上。
這艘“活過來”的船仍然在筆直地向“聖地”方向航行着——以一種四分五裂的驚悚姿态航行在大海上。
它的整個後半部分幾乎被撕成了碎片,巨大的裂隙遍布在甲闆與船殼各處,大爆炸令那些破碎的殘骸呈現出綻放般的駭人景象,無數四散的碎片仍舊停留在爆炸剛發生時的位置,與整艘船保持着相對靜止的詭異姿态,幽綠的火焰則在所有的碎片與裂隙之間靜靜燃燒,仿佛将整艘船“固化”在了解體的一瞬,将毀滅永久烙印在了這艘船上。
異象001正在漸漸升至天空中的高點,附近的海面上卻出現了層層疊疊的霧,霧從這艘船的周圍彌漫升騰,又在上空交織彙攏,陽光透過層層霧氣,呈現出一種虛弱朦胧的質感。
“……靈界的氣息正在上湧,這艘船發生的‘變化’看來吸引了那些徘徊在現實邊界的陰影,”露克蕾西娅看了一眼周圍海域上出現的詭異霧氣,眉頭微微皺起,“這裏是遠離主要航路的‘荒蠻海域’,周圍空間并不像城邦附近那麽穩定。”
“它們會造成麻煩嗎?”
“不會,”露克蕾西娅想了想,搖搖頭,“您的力量統禦着這艘船,那些陰影不敢真的靠近,但船上的普通人看來确實需要盡快轉移走了——他們的精神狀态本來就已經很糟糕,可能會在靈界環境的影響下發生蛻變。”
“之後我會讓艾伊打開一道門,幫你把那些人傳送到輕風港,”鄧肯點了點頭,接着突然問道,“另外,你能判斷出這艘船在航向何處嗎?”
“觀星室已經在大爆炸中被毀了,無法判斷準确方位,但根據拉比在靈界中的大緻感應,它應該正在航向東南‘邊境’。”
鄧肯瞬間轉過頭:“邊境?”
“是的,”露克蕾西娅點頭說道,“我和您一樣驚訝,但在這個方向上已經沒有别的城邦或小島,這艘船現在又是在您的命令下筆直‘返航’,所以它唯一可能的目的地……就是邊境的那道‘帷幕’。”
這艘船的“母港”……竟然是在邊境方向?
難道在那道被稱作“永恒帷幕”的迷霧附近還有什麽未被探明的島嶼?或者……這艘船的目标幹脆就是那道迷霧!?
似乎是看出了鄧肯心中的驚訝與疑惑,露克蕾西娅主動開口了:“一直以來,四神教會都有若幹支常備艦隊在整個文明世界的邊界巡邏,在‘帷幕’附近,所有島嶼都是被探明了的,所有落腳點都在教會掌控中,所以唯一的解釋就是——這艘船的目的地位于迷霧内部,那裏是教會的視線真空。”
鄧肯眉頭緊鎖,仍感覺很不可思議:“……他們在教會眼皮子底下開辟了一條秘密航路?”
“在邊境穿過教會封鎖或繞過方舟艦隊的巡邏路線本身并不難,畢竟邊境是如此漫長,教會不可能把每一寸帷幕都置于自己的注視下,巡邏艦隊主要的存在意義從一開始就不是攔截路過的非法艦船,而是監控邊境迷霧的變化,”露克蕾西娅解釋着,“在巡邏艦隊之間,有充足的時間和空間能開辟出若幹條‘秘密航路’,我如果想做的話,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抵達永恒帷幕且不引起任何人注意。”
她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異樣嚴肅。
“所以比起‘秘密航路’的存在,真正匪夷所思的,是這艘船的‘母港’有可能位于那道迷霧的内部。”
鄧肯理解露克蕾西娅的意思。
在漫長的“邊境”海域,要躲過教會的眼線并不困難,真正困難的,是在躲過教會的眼線之後還要在那片迷霧中存活下來。
“永恒帷幕”的巨大霧牆是文明世界的盡頭,自深海時代有記錄以來,“遠離那片濃霧”就始終是所有冒險家心中的一條鐵則。
而露克蕾西娅此刻與他讨論這件事情,更多了一層複雜的情緒在裏面——一百年前失鄉号“出事”,就是在鄧肯·艾布諾馬爾一意孤行越過那道濃霧之後發生的。
那道濃霧裏到底有什麽?那濃霧到底有沒有盡頭?濃霧之外還有沒有更加廣闊的世界?一百年前的失鄉号在那濃霧深處發現了什麽?
這些問題長久以來橫亘在鄧肯·艾布諾馬爾的一對兒女心頭,而即便是到了現在,即便是“鄧肯”與失鄉号一同“返回”了這個世界,這些問題也始終如陰雲一般盤踞在露克蕾西娅頭頂。
從某種意義上,這陰雲甚至盤踞在整個世界上空。
凝重與複雜的神色漸漸浮上眼底,鄧肯轉過身,慢慢來到了船艏甲闆的盡頭,雙手撐着護欄,凝望着遠方薄霧彌漫的大海。
現在,這艘船正在全速駛向那道陰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