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爆炸引起的餘波在兩個世界之間反複震蕩着,卷起的混亂之風擾亂了凡娜的銀白長發,她擡起手遮擋着眼前的風沙,看着那燃燒熊熊烈焰的幽靈船慢慢降落于沙海,又看到那巨大的黑山羊從雲端走下,一步步來到失鄉号旁邊。
随後,一道火焰如同流星般從失鄉号的甲闆上墜落下來,并在她眼前轟然擴散成爲一道大門,鄧肯的身影從大門中邁步走出。
“船長!”凡娜立刻回過神,她邁步向鄧肯走去,但剛走了半步便感覺身子一晃,差點向前撲倒在地——在即将摔倒的最後一秒,她用巨人留下的那根手杖撐住了身體,晃了兩下,終于穩定下來。
鄧肯快步來到她面前:“情況怎樣?”
凡娜一手扶着手杖,有點費力地擡起頭,勉強笑了笑:“這次好像……真的有點累到了。”
随後她将另一隻手上的長劍随手散去,又伸手在衣服裏掏了掏,摸出了那顆仍然在散發出璀璨溫暖光輝的“太陽”,略有些顫抖地把它遞給鄧肯:“給您,這就是塔瑞金留下的‘太陽’……完好無損。”
鄧肯立刻注意到了這個名字:“塔瑞金?”
“是的,那個巨人……祂的名字是塔瑞金,”凡娜輕輕點了點頭,“祂是記錄曆史的神,在很久很久以前,祂隕落在大湮滅發生的那一天。”
鄧肯緊緊皺着眉頭,注視着凡娜手中那枚散發出溫暖光輝的遠古“星辰”,在無數思緒起伏間,他終于伸出手,将那球體拿了過來。
溫暖的觸感從手心傳來,球體表面緩慢運行的火焰溫和地舔舐着他的手心——但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鄧肯随手将這顆“太陽”放進懷裏,上前一步扶住了凡娜的胳膊,又用另一隻手接過了後者拿着的那根宛若粗糙樹幹般的巨大手杖——他能看得出來,這位美少女壯士是真的快撐不住了。
凡娜也沒有客氣,她舒了口氣,将大半身體重量壓在了船長身上,同時擡頭看了一眼那仍然靜靜站在失鄉号旁邊的巨大黑山羊,若有所思地問道:“……那是‘大副’?”
“你怎麽認出來的?”
“臉型,雖然放大了許多倍,但還是能看出來,”凡娜說着,又忍不住補充了一句,“另外,我也是會動腦子推理的。”
“确實是他——我修複了失鄉号的龍骨,又将自己的火焰分給了他一部分,讓他可以在短時間内恢複這個姿态,”鄧肯一邊說着,一邊帶着凡娜走向那道仍然停留在沙丘邊緣的火焰門扉,“具體細節之後再讨論吧,現在先回船上,事情還沒有結束。”
仿佛是爲了印證鄧肯的話,他的話音未落,一種低沉怪異的轟鳴和令人不安的呼嘯聲便逐漸從遠方傳來,就仿佛兩個巨大的磨盤重新開始互相碾壓、撕扯,可怕的震動和巨響同時在兩個世界回蕩起來!
遙遠的天邊,一度停滞下來的“撞擊”再次開始了,群山正在坍塌,雲層開始沸騰,在天空,已經化作廢墟的席蘭蒂斯深處再度浮現出了巨大的火光,原本幾乎完全被黑暗吞噬的森林與大地卻仿佛時光倒轉一般在漸漸重塑,卻又在重塑中呈現出種種扭曲可怖的姿态——而下一秒,那些重新浮現并扭曲的森林和大地又迅速崩解,再度被黑暗吞沒,整個過程周而複始,一步步向着瘋狂邁進。
而在凡娜周圍,無邊的沙漠中也再次卷起了可怕的狂風,這一次卻不是由她控制“風暴”——那狂風中仿佛隐藏着數不清的、正在嘶吼的猙獰幻影,每一道幻影都在呼喊着一個個逝去的名字,巨大的沙暴之牆也在風中成型,牆壘内隐隐約約浮現出城市與群山的幻象。
兩個世界最後的撞擊與融合開始了。
在風暴襲來的最後一秒,凡娜被鄧肯拽着走進了旋轉的火焰門扉。
下一秒,她便已經站在失鄉号的甲闆上——熊熊燃燒的靈體烈焰在幽靈船外構成了一道牆壘,兩個世界撞擊時的可怖一幕變成了火焰之外扭曲朦胧的幻象,然而即便隔着這一層火焰,她也仿佛能聽到兩個世界同時發出的嘶吼,能聽到那萬物崩潰時的可怖轟鳴!
“我以爲都結束了……”她錯愕地看着甲闆之外正在四分五裂的世界,感受着甲闆上正在傳來的、越來越強烈的晃動,一下子好像有點沒反應過來,“爲什麽……”
“我們隻是消滅了那個入侵無名者之夢的太陽子嗣——然而席蘭蒂斯的噩夢并不會因此結束,”鄧肯的聲音從旁響起,“這裏是精靈種族記憶的最深處,大湮滅時的一幕深深烙印在這裏——兩個世界的撞擊與湮滅,是這場噩夢注定的結局。”
整艘船的晃動越來越強烈了,凡娜一邊努力站穩身體,一邊瞪大眼睛看着遠方那萬物崩塌的一幕,終于忍不住開口:“我們該怎麽阻止這一切……”
鄧肯聞言卻隻是轉過頭,靜靜注視着她的眼睛:“阻止?阻止什麽?阻止兩個世界的撞擊?還是阻止大湮滅的發生?”
凡娜聞言一怔,似乎漸漸反應過來。
“大湮滅已經發生了——在真實的曆史上,作爲深海時代的開端,它早已發生并結束,而留在這裏的,隻是一幕早已發生過的‘記憶’,我們無法阻止它,也沒有必要阻止它,”鄧肯慢慢搖了搖頭,“我們要做的,隻是阻止席蘭蒂斯。”
凡娜不再言語,隻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鄧肯則慢慢來到了甲闆邊緣,眺望着遠方,眺望着那片世界湮滅的末日一幕。
兩個世界的融合開始了——在“撞擊”的最後,兩片彼此倒懸的大地并沒有真正從物理意義上重疊在一起,而是在那之前便分崩離析,在一次次的重塑和扭曲解體中漸漸化作了某種黑暗而混沌的……“事物”。
在失鄉号的上方和下方,在甲闆周圍,船舷之外,曾經的森林、山川、沙漠與河流被撕裂開來,并迅速失去了可被辨别的色彩和輪廓,整個世界的光線都在減退,而後,那些大大小小的殘骸便逐漸成爲昏暗中一個個有着混沌輪廓的“團塊”,這些團塊在無盡的黑暗中漂浮着,彼此進一步碰撞融合,化作更加扭曲怪誕的陰影。
而後又過了不知多久,在幾乎已經完全沉淪黑暗的萬物間,混沌晦暗的流光出現了——就仿佛是世界燃盡熄滅之後殘存的靈魂,仿佛是餘燼中的最後一點火光,晦暗的光流出現在那些怪誕的陰影團塊之間,在鄧肯的視野中無序地流動着。
那些晦暗無序的光流深處,世界撞擊的殘骸廢墟之中,最終隻剩下了一個勉強還能看出輪廓的形體。
那是一株巨大的樹。
她靜靜地漂浮在萬物寂滅的黑暗深處,漂浮在毀滅日之後已經終止流動的時光與歲月中。
她已經死去了,在世界撞擊的時候就已經徹底死去,法則與秩序的沖突湮滅了萬物,神在這個過程中先一步死去,神創造的世界之樹自然也不能例外——席蘭蒂斯隻是個幻影,一個早已消失的幻影。
但她又無法真正死去。
因爲在“精靈”的記憶深處,始終記得有這樣一株世界之樹。
哪怕那是被重新創造出來的精靈,哪怕那是在第三次長夜中,由“幽邃聖主”複原出來的精靈——在親眼目睹了大湮滅的真相之後,鄧肯已經隐約意識到了如今深海時代的“萬物”本質上到底是什麽。
沒有什麽東西可以逃過世界撞擊中的法則沖突,王國最強大的戰士不行,神明創造的世界之樹不行,甚至神明本身也不行。
鄧肯不知道包括“永燃薪火塔瑞金”在内的、如今的“四神”到底是怎樣一種存在,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如今的整個深海時代,嚴格來講其實都隻是在第三次長夜之後,幽邃聖主從“藍圖”中複原的産物。
都是餘燼。
鄧肯靜靜地注視着那株在黑暗中平靜漂浮的席蘭蒂斯,注視着她的殘骸,以及她周圍那些曾經是一個種族的故鄉的混沌陰影。
這株出現在精靈種族記憶中的“世界之樹”,嚴格來講其實也是一個複制品——但她不能理解這一點。
同樣的,她也認不出那些用“灰燼”重塑出來的“精靈”。
有微光從席蘭蒂斯的殘骸中漸漸彌漫出來了。
星星點點的流光就如螢火蟲一般,從巨樹的殘骸中緩慢向外滲透着,漸漸彙聚成了混沌中的一股河流,這河流蜿蜒流淌,在席蘭蒂斯的腳下溫柔環繞,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在精靈故鄉的森林中,曾有河流穿過大地,滋養着世界之樹。
那河流中的每一個光點,都是一個沉睡的心智。
而在這條河流的“滋養”下,席蘭蒂斯的殘骸再一次開始了生長——以仍然死亡的“屍骸”狀态,世界之樹的枝丫開始詭異地揚起,延伸,并從邊緣生長出灰白色的、細密扭曲的葉片,就像一個從墳墓中站起來的僵屍,要從死人的國度爬到塵世中。
泰德·裏爾最後的抵抗失敗了。
鄧肯向前伸出手。
失鄉号在黑暗中無聲地駛向了那株蒼白扭曲,已被燒成殘骸,卻仍然在不斷生長蔓延的“死亡之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