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人偶露妮也被愛麗絲拉着接受了船長賜予的火焰印記。
至此,除了那些更加“簡陋”的、不具備完整心智的鐵皮人和木偶之外,這座“女巫宅邸”中的每一個人都在入夢前接受了靈體之火的烙印。
晚餐時刻到了,明亮的電燈與牆壁上的瓦斯燈共同照亮了寬敞的餐廳,失鄉艦隊的成員們聚集在長長的餐桌旁,分食魚、餅與葡萄酒,準備面對即将到來的、更加深沉難測的夜幕。
細微的幽綠火焰在他們的雙眼深處跳躍,令他們的目光仿佛同時注視着現實與虛幻兩重維度,他們的交談聲中臨時混入了船長的些許力量,在空氣中引發着嗡嗡的低沉振動,又有幽綠的火焰侵染了牆壁上的瓦斯燈,令所有的火焰中都透出一絲綠色幽光,令整個餐廳的牆壁和地面都在火光中呈現出了仿佛靈體般的詭異質感。
如果一個不知情的普通人在這時候不小心闖入了這間餐廳,恐怕立刻便會被這裏充盈的詭異氣氛與力量浸染——保持理智與自我将是一件十分艱難的事情。
發條人偶露妮點燃了裝飾性的燭台,燭光在餐桌上搖曳,明黃色的火苗映照在銀質和陶瓷的杯盤上,泛着令人着迷的暖光。
莫裏斯與露克蕾西娅低聲讨論着那些與精靈社會有關的古老傳說,他們的讨論中夾雜着許多專業性的詞彙,令普通人難以聽懂;雪莉正在狼吞虎咽,她永遠會在餐桌上第一個填飽肚子;凡娜在做着餐前祝禱,她仍舊是最虔誠的那個,在任何時候都會一絲不苟地完成對女神的聖禮;妮娜則在吃了幾口食物之後悄悄擡起頭,眼睛一轉,便看向了放在自己面前不遠處的葡萄酒。
“我想喝發酵葡萄汁……”
遠古太陽的碎片向篡火者提出了一個要求.jpg。
鄧肯看了這姑娘一眼,揚了揚眉毛:“怎麽不說想喝小麥果汁了?”
妮娜眼睛頓時就亮了起來,擡手伸向另一邊的啤酒:“真可以嗎?”
鄧肯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你說呢?”
“哦……”妮娜咕哝了一聲,老老實實地拿起了放在另一邊的檸檬水,看上去一臉失望。
不遠處的機械座鍾咔咔運行着,指針慢慢向前走着。
晚餐臨近尾聲的時候,鄧肯突然打破了沉默:“其實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
“您在思考什麽問題?”餐桌對面的凡娜放下手中刀叉,好奇問道。
“幽邃聖主到底是如何看待祂那些信徒的?”鄧肯很認真地說道,“祂建議我抓幾個湮滅教徒來建立和幽邃深海的聯系,聽上去倒是一點都不心疼——但祂同時又保持着理智,而且看起來很關心這個世界,你們不覺得這很奇怪嗎?”
“我倒覺得這很合理,”莫裏斯擦擦嘴角,不緊不慢地說道,“尤其是在幽邃聖主擁有理智這一前提下,祂向您提出的建議就更合理了。”
鄧肯聞言揚了揚眉毛:“哦?”
“在您成功和那位古神建立聯系之前,幽邃聖主與現實世界之間從未有過溝通,換句話說,那些所謂的湮滅教徒其實都隻是在單方面信仰他們的‘主’,而他們又通過這種單方面的信仰來汲取力量,不斷從幽邃深海中召喚惡魔爲己所用,”莫裏斯聳了聳肩,“換個角度想想,如果您是幽邃聖主,突然有一群吵吵鬧鬧的凡人不知從哪冒了出來,他們自稱是您的後裔,然後跑進您的院子裏,偷您的果子,挖您的果樹,還要騙走您的仆役,最後還想撬開您的大門住進您的房間裏……”
鄧肯想了想,感覺血壓已經起來了。
“好吧,我想我理解了……”他歎了口氣,“這很合理。”
餐廳角落的機械座鍾突然發出了響亮的報時聲,铛铛铛的聲音打斷了餐桌旁的交談,空洞突兀地回蕩在這座巨大的宅邸中。
鄧肯聽着這鍾聲響起,默默計數着它的每一次敲響,低聲開口:“九點了。”
沒有人回應他。
餐桌兩旁隻剩下了空蕩蕩的幾把椅子,就仿佛從一開始,那裏就一個人都沒有。
鄧肯慢慢皺起眉頭,看着突然變得空曠起來的餐廳,盡管這一次異變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他還是沒能确認這一切具體的“過程”。
一切都是突然發生的,就好像整個世界都在一個極短的瞬間内完成了“切換”,如同紙牌瞬間翻轉,牌面上的數字便變成了背面的花紋——妮娜與莫裏斯他們已随着翻轉的紙牌進入了另一個維度,而鄧肯仍然留在牌桌旁。
與鄧肯一同留在“牌桌旁”的還有愛麗絲。
人偶小姐瞬間瞪大了眼睛,看起來被吓了一大跳:“哇!”
“無名者之夢的影響果然再次出現了……”鄧肯慢慢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連那隻兔子玩偶都消失了。”
他話音剛落,一個有點緊張的聲音便從一旁傳來:“老主人,我……我還在這兒。”
鄧肯和愛麗絲同時轉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發條人偶露妮正站在他們身後不遠處——在晚餐的時候,她便站在那裏。
現在,這個發條人偶被留在了現實世界的“這一側”。
愛麗絲驚訝地看着她:“露妮!你怎麽也被留在這邊了?!”
“我不知道,”發條人偶攤開手,搖着頭說道,緊接着又看向空蕩蕩的餐桌對面,語氣中帶着擔憂,“女主人她……沒事吧?”
“他們已經抵達夢境的另一側。”鄧肯說道,同時又忍不住上下打量了露妮兩眼,眉頭一點點皺起。
露妮被留在了“這邊”……這是爲什麽?
當無名者之夢發生的時候,自己和愛麗絲會被留在現實世界一側,現在露妮也被留在了這一側,而且是在清醒的情況下……這背後到底是什麽機制在發揮作用?
難道是因爲……“人偶”?
“露妮,伱會做夢嗎?”思索中,鄧肯突然問道。
“我……不知道,”露妮愣了一下,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偶爾,我會在女主人維護我的身體時陷入恍惚,回憶起一些以前的事情,但女主人說那不是做夢,隻是記憶在溢出靈魂容器……大概,我不會做夢?我并不知道人類做夢是什麽樣的。”
“那拉比呢?那個名叫拉比的兔子真的會做夢?”鄧肯又問道。
“拉比會做夢,事實上它在夢境中還很厲害——多年以前,女主人有一段時間經常被噩夢困擾,這到後來甚至打擾到了她的研究工作,于是女主人做了一番準備,主動讓自己陷入夢境去直面那些入侵自己精神世界的陰影——她赢了,并從自己的噩夢最深處捕獲了一個陰影,那個陰影來自靈界,女主人說它是恐懼的造物,然後把那陰影揍了一頓又一頓,最後把它縫在一個布娃娃裏,那就是拉比……”
鄧肯聽着眼前的發條人偶一臉淡然地講述這些過往,片刻之後嘴角抖了一下:“看來露克蕾西娅這些年也經曆了不少奇妙的事情……好吧,我大概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愛麗絲撓了撓腦袋:“啊?”
“無名者之夢,似乎隻影響那些可以入夢的生物,”鄧肯看着眼前的兩個人偶,“而你們作爲人偶,其實并不會做夢——或者說,哪怕是‘做夢’,你們的夢境與普通人也是不‘兼容’的。”
鄧肯在說到最後的時候做了些嚴謹的補充,因爲他突然想起,愛麗絲曾向他描述過她沉睡時某些仿佛是“夢境”的經曆,因此從某種角度看,愛麗絲也是會做夢的——但就和露妮一樣,她的夢境與普通人并不相同,非要說的話……那更像是“人偶的恍惚”。
這種“恍惚”顯然不符合進入無名者之夢的“标準”。
愛麗絲似懂非懂地聽着,随後她那不太靈光的腦袋竟突然靈光了一下,她似乎想到什麽,睜大眼睛看着鄧肯:“那船長您爲什麽也跟我們一樣留在‘這邊’啊?您也不會做夢嗎?”
“我當然……”鄧肯下意識地開口,但緊接着便愣了一下,表情有些怪異地怔在那裏。
自己……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真的有做過夢嗎?
正常意義上的,屬于凡人的,交錯在現實與回憶之間的……夢境。
仿佛一個長久被忽略的開關突然被人按下,潛意識中不曾注意到的混沌一角突然顯露了自己的存在,鄧肯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問題,他飛快地回憶着,回憶着自己穿過那扇門之後,在這個世界的每一次入睡,以及……“夢境”。
他回憶起來了,他做過夢——他在夢中進入過亞空間,也在夢中預見到未來的災難,他在夢中看到太陽熄滅,垂死的空洞高懸天空,怪誕的發光體從天而降……
而除此之外,他便不記得自己曾夢到過别的東西了,因爲他如今的身體本就不怎麽需要睡覺,保持每天躺在床上的習慣,很多時候隻是他用來維持自己“人性”的一個手段……
是的,自己是會做夢的,雖然很少,雖然……
鄧肯突然擡起手,用力捏了捏眉心。
不對,夢境不該是這樣,不該隻有這樣——那些尋常的夢境呢?那些在白天經曆,在入睡之後映照在睡夢中的景象呢?那些可以被稱作美夢的東西,那些平淡的夢,那些有趣的夢,那些飽含回憶的夢,那些……屬于普通人的夢呢?
鄧肯艱難地回憶着,然而他突然發現,自己所有的夢境要麽指向亞空間,要麽就指向某些仿佛跨越了時空的、預言一般的“幻象”,除了這兩種情況之外,他的每一次睡眠……都隻有一片虛無。
甚至,不隻是在這個世界。
他回憶着。
周銘回憶着。
他回憶着自己推開單身公寓那扇大門之前的日子,回憶着自己被困在那片迷霧之前的日子,回憶着很久很久以前——那久遠的仿佛已經是另一場人生——那些一切還如常,整個世界都不曾陷入迷霧的日子。
周銘困惑地擡起頭。
他……真的像個普通人一樣,做過夢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