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空地中央,此前因“保護性下沉”而陷入凝滞狀态的、塔蘭·艾爾的心智實體突然眨了眨眼睛——似乎是随着蠕變日輪的侵蝕消失,他的自我意識終于回到了這一層較淺的夢境裏。
鄧肯與露克蕾西娅第一時間察覺了這一點,不約而同地走向這位精靈學者,後者則在短短兩三秒後清醒過來,錯愕地看着眼前的光景。
一切都和他記憶中不太一樣了——被陽光照耀的森林不知何時陷入了詭異的黃昏,天光中混雜着模糊朦胧的暗影,而許多新的身影則出現在視野内,他一個都不認識(包括已經幾十年不曾見面的莫裏斯)。
就這麽茫然地看了一圈之後,塔蘭·艾爾終于激靈一下子,遲疑着開口打破了沉默:“我這情況這麽嚴重呢?”
剛走過來的露克蕾西娅聞言一愣:“你在說什麽?”
塔蘭·艾爾指了指自己,又指着不遠處已經察覺到這邊動靜,正朝這裏走來的海蒂、凡娜與莫裏斯,滿臉不可思議:“就一會功夫,怎麽都發展到這麽多人會診了?”
露克蕾西娅表情瞬間抖動了一下,差點沒繃住。
塔蘭·艾爾則還繼續說着:“你們要實在弄不醒我,還是讓我試試自己的辦法吧,‘猝死法’其實還是很管用的……”
露克蕾西娅一聽,立刻開口打斷了這位大學者:“别惦記你的‘猝死法’了,伱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嗎?”
“剛才?”塔蘭·艾爾一臉茫然,“剛才發生了什麽?我隻是愣了……”
“黑太陽的爪牙入侵了你的夢境,甚至帶來一個太陽子嗣的投影,”露克蕾西娅一臉嚴肅地說着,同時觀察着塔蘭·艾爾的表情變化,“你完全沒有感知到?要不是我父親及時出現,你留在這裏的心智實體可能已經被戰鬥的餘波破壞了。”
塔蘭·艾爾聽着露克蕾西娅前半段話的時候表情已經跟着凝重起來,但在聽到對方最後一句的時候卻突然一怔,随後漸漸反應過來,遲疑而驚悚地一邊慢慢朝鄧肯轉過頭一邊開口:“您的……父親?”
露克蕾西娅沉默地點了點頭,鄧肯則盡可能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朝這位令人尊敬的大學者伸出手:“你可以直接稱呼我鄧肯船長。”
塔蘭·艾爾卻沒有伸手回應,他好像整個人都僵硬了,隻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高大身影,随後突然猛吸了一口氣,整個人好像劇烈地“抖動”了一下,緊接着身影便消失在森林中。
鄧肯一臉懵逼地看着這一幕,扭頭問道:“這什麽情況?”
露克蕾西娅臉上錯愕也沒輕多少,聽到鄧肯的話之後她愣了兩三秒才終于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神色古怪地開口:“……‘猝死法’管用了。”
鄧肯:“……?”
這時候海蒂與凡娜、莫裏斯也剛好走過來,他們本想和蘇醒的塔蘭·艾爾大師打個招呼,卻隻看到後者憑空消失的一幕,又聽到露克蕾西娅最後的嘀咕,頓時表情各異。
海蒂臉上滿是“這竟然真能行”的驚歎,莫裏斯眼神中帶着些許遺憾,隻有凡娜的表情是一臉茫然——她是體育生,不太懂這幫心理學專家的操作。
她遇上噩夢都是直接砍穿了跑出來的。
“我本想與塔蘭·艾爾大師打個招呼的,”莫裏斯遺憾地說道,“我們已經很多年不曾見過了。”
“他見到你也認不出來的,”海蒂搖了搖頭,“他記憶中你還是個在外求學的年輕人,甚至想象不到你如今有了個女兒。”
莫裏斯想了想,一聲輕歎:“跟精靈打交道就是這樣。”
“看樣子你們把情況說明白了?”鄧肯看了看眼前這三人之間的氣氛,好奇地問了一句。
“說明白了,”凡娜點點頭,又有些無奈地攤開手,“被數落很久。”
海蒂則沒有吭聲,隻是忍不住又小心打量着眼前這位“鼎鼎大名”的船長,目光在現場的幾個人之間掃來掃去,也不知道這幾秒鍾裏都瘋狂轉了多少念頭。
露克蕾西娅則沒有關注這邊的情況,她從剛才開始就在仔細觀察着這片“森林”的變化,此時才突然輕聲打破沉默:“就像我猜想的那樣,塔蘭·艾爾蘇醒了,但這個‘夢境’本身仍然存在……有别的‘做夢者’,在維持這個地方。”
聽到她的話,鄧肯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因爲暫時無法确定這夢境背後的“做夢者”是個什麽情況,再加上這個夢境似乎連接着許多普通人,所以他沒有在這裏“縱火”,但從剛才開始,他就一直在仔細感知着這個地方。
這片看上去無比真實的森林本質上是個夢境,其背後連接着的應該是做夢者的潛意識,而他通過“靈界行走”的方式介入這裏,理論上是可以觸碰,甚至感知到這個“潛意識”的,就像他此前在靈界行走中觸碰那些“星光”時所感知到的情緒和粗淺思維碎片。
然而在這裏,不管他将感知延伸出去多少,不管他“聆聽”得多麽細心,都隻能感覺到一片巨大的……空虛。
什麽都沒有,沒有恐懼,沒有思想,森林之外還是森林,大地深處還是大地,做夢者的人格部分全無蹤影,與其說這裏是一個由潛意識制造出來用于保護深層夢境的“屏障”,這片森林給鄧肯的感覺……倒更像是一片混沌的迷霧。
屏障是有目的性的,但迷霧,它隻是混沌且自發地凝聚在這裏,既無目的,也無知覺,僅憑某種古老的規則運行。
鄧肯思索着這片空虛而巨大的夢境背後到底是什麽,但就在這時,一陣無序的風突然從森林深處吹來,随風而至的寒冷打斷了他的思考。
“……這片森林開始不歡迎我們了,”海蒂頓時皺起眉,語氣中卻有些疑惑,“但爲什麽之前沒有反應?”
“或許是因爲塔蘭·艾爾醒了,”露克蕾西娅若有所思地說道,“他的蘇醒并沒有導緻夢境解體,卻等于是關閉了一個‘入口’,我們這些闖進來的不速之客自然會被排斥。”
“看樣子是必須離開的時候了。”鄧肯遺憾地歎了口氣,他本能地感覺這個夢境中還隐藏着許多秘密,但他也知道,在夢境已經開始産生排異反應的情況下自己要繼續強行留在這裏,所造成的危害恐怕不會比之前天上的那輪“畸形太陽”小多少。
“也好,我得盡快返回現實世界确認一下塔蘭·艾爾現在的情況,”露克蕾西娅說道,她看上去竟有些松了口氣,“可别真的死我船上。”
“嗯,去吧,”鄧肯對她點了點頭,“更多事情,等我們在現實世界見面再談——我會很快去找你的。”
露克蕾西娅臉上表情似乎瞬間緊繃了一下,但很快便恢複過來,并露出一絲微笑:“好的,不過不着急,您慢一點也沒關系的,從冷冽海到南部海域可是一段漫長的旅途,要注意安……”
“我的意思是,我很快就會去找你的——大概今天下午,”鄧肯擺了擺手,“失鄉号已經在輕風港附近了。”
露克蕾西娅臉上的微笑表情瞬間凝固下來:“……啊?”
鄧肯一臉平靜:“或許是太陽熄滅之後的某種影響,失鄉号瞬間跨越了漫長的距離,現在我已經到了。”
露克蕾西娅呆了呆,随後身影瞬間“閃爍”了兩下,就這麽憑空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留下鄧肯和海蒂等人面面相觑。
這份尴尬的沉默持續了片刻,最後還是凡娜首先開口:“她吓醒了?”
沒人回答她。
“該離開了,”鄧肯搖了搖頭,緩解着突然降臨的尴尬,“你們還有什麽想說的話,之後再聯系吧。”
這短暫的重逢又到了告别的時候,海蒂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絲失落,她心情複雜地看着站在鄧肯船長身邊的父親和好友,突然想到一件事:“等等,我該怎麽聯系你們?!你們在失鄉号上啊……”
“寫信就行,”莫裏斯笑着說道,“可以直接送到下城區那間古董店裏,船長會親自轉交的。”
“啊?寫信就行?”
海蒂愣了愣,還沒來得及反應又聽到旁邊凡娜開口:“如果隻是簡單的口信,也可以去大教堂,瓦倫丁主教能幫忙傳信。”
海蒂繼續一臉懵:“你是說大教堂!?”
“或者也可以等船上放假,”鄧肯緊接着補充道,“這段時間一直很忙,但之後應該會有假期,我可以送他們回普蘭德。”
“失鄉号上甚至有假期?!”
然而海蒂的問題都沒有得到回應。
森林中吹出的風已經漸漸帶上了明顯的寒冷和敵意,夢境的排斥在漸漸抵達頂峰,在她眼中,鄧肯船長、父親以及凡娜的身影都在漸漸變得模糊。
終于,連她自己的意識也混沌朦胧起來,并在一陣驟然到來的失重感中沉入黑暗。
下一秒,黑暗褪去,她從夢境中猛醒。
海蒂睜開眼睛,看到自己正躺在醫療設施某間病房的床上,而自己原本的“病人”則不知去了哪裏。
看樣子在自己陷入夢境之後,有人察覺異常,把自己送到了這裏。
精神醫師小姐深深呼了口氣。
這個漫長而曲折的夢境,終于結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