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中的寒冷氣息似乎稍微平複下來了,因寒氣而瑟瑟發抖的活人們終于稍微松了口氣。
但提瑞安仍舊沒有對機要秘書提出的一系列“建議”作出回應,他隻是平靜地注視着放在桌上的那些東西,時間仿佛過去了一個世紀。
在每個人都幾乎被這份沉默壓垮的時候,他才終于擡起頭:“這是維系秩序的智慧,想必在半個世紀前,這份智慧曾發揮過大作用。”
“您應該知道當年的寒霜已經到了什麽地步,”機要秘書的眼神中沒有回避,“偉大的人會做出許多偉大的事,但他們犯下的錯誤會和他們的豐功偉績一樣緻命——爲了控制局面,有些事情我們不得不做。提瑞安将軍,我是學過曆史的,事實上……我個人始終認爲蕾·諾拉陛下是個了不起的統治者,但這不能掩蓋潛淵計劃失敗之後的爛攤子。”
“是的,你學過曆史——而我親身經曆過曆史,”提瑞安平靜說道,“我們都了解當年的情況,所以我并沒有苛責的意思,平心而論,你們至少讓寒霜在那之後又安穩了半個世紀。”
機要秘書緊繃着的神經似乎終于稍微放松了一點,他下意識往前傾了傾身子:“所以,您的意思是認同了……”
提瑞安卻沒有說話,隻是将手按在那些文件上,微微用力。
極寒的力量浸透了紙張,細碎的冰晶又迅速凝結、破碎,伴随着沙沙的聲響,那些足以在曆史中留下無數濃重痕迹的記錄化爲碎屑。
機要秘書瞬間睜大了眼睛,一旁始終沒怎麽開口講話的李斯特将軍更是沒忍住低聲驚呼:“您這是……”
“我要的不是這些,”提瑞安擡起頭,看着對面的寒霜人,“我要的是真正的記錄——那座礦井裏到底有什麽問題,邪教徒到底是怎麽滲透進城邦的,到底誰有責任,誰沒有責任,還有溫斯頓執政官真正的執政軌迹——在不考慮‘迅速恢複秩序’這個前提的情況下,把最真實的一手資料給我。”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這是控制局面必須的東西。”
機要秘書怔了一下,迅速反應過來:“您這是答應了寒霜的‘邀請’……但恕我直言,您仍然需要剛才桌上的那些資料,您當然可以掌握真實情報,可您也需要想辦法轉移民衆的注意力——”
他說到這猶豫了兩秒鍾,仿佛下了下決心,才繼續開口:“說實話,城市裏接下來的情況會很糟,大量基礎設施可能得停擺一陣子,再加上那些‘泥漿’導緻的污染,燃料供應會出現緊張,食物分配也會出問題,治安惡化,還有由此引發的群情激憤,我們必須想辦法轉移民衆的注意力,轉移到前任政府和執政官身上是最有效的辦法……”
“燃料緊張就用儲備,再不行我可以想辦法,食物分配混亂就實行嚴格的監督與懲戒,包括上城區在内,全城施行配給制,治安惡化就臨時軍管,人們需要一個發洩怒火的對象——那就實打實地去抓邪教徒,去抓颠覆分子,去抓那些真正有責任的人,”提瑞安嚴肅地說着,“這一系列事情當然會更困難,但至少,這能切切實實地解決問題,而且真正‘讓更多人活下來’。”
房間中一時間安靜下來,甚至可以聽到人們呼吸的聲音,那位永遠顯得文雅得體的機要秘書一時間似乎身體有些僵硬,面對提瑞安頗具氣勢的一席話,仿佛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對。
提瑞安卻隻是淡淡地笑了起來,輕輕搖了搖頭:“我不會貶低你們的努力和伱們的解決方案——因爲在你們的能力範圍内,已經沒有更好的替代路徑,你們選擇了最适合當年情況的辦法,但如今情況不一樣了,我并不希望把這五十年再重複一遍,秘書先生,海霧艦隊有海霧艦隊的法子,所以不妨把期待調高一點。”
機要秘書似乎終于反應過來,他眨了眨眼,調整一下姿勢,目光灼灼地看着提瑞安:“您真能做到您說的那些事情?”
“隻要市政廳殘餘的力量能做到最大程度的配合,至于其他的……”提瑞安說到這故意停頓了一下,緊接着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秘書先生,你知道無垠海上最有秩序的是什麽人嗎?”
“最有秩序的?”機要秘書愣了一下,好像沒反應過來,“是城邦海軍?或者遠洋商隊?”
“是海盜,冷冽海的大海盜們,”提瑞安笑了起來,“城邦海軍永遠有穩定的補給港和安全口岸,遠洋商隊永遠有教會庇護和海軍護航,隻有海盜——要對抗無垠海,我們能倚仗的唯有嚴格的紀律和秩序。”
機要秘書一時間沒說話,似乎是不知道該怎麽讨論這個話題——這顯然超出了他日常的工作範疇和專業能力。
提瑞安見狀卻隻是笑了笑,并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放松一些吧,秘書先生,和五十年前比起來,現在的寒霜情況其實還不算太糟,我還認識許多‘貿易上的夥伴’,相信如果讓他們知道了這邊的真實情況,也會有很多人願意提供幫助的,至少在世俗秩序這方面,你不用太擔心,至于‘世俗秩序’之外的那部分……”
提瑞安突然頓了頓,擡頭望向窗外。
深沉的夜幕籠罩着城市,瓦斯燈的光輝在港口區中蜿蜒排布,雪不知什麽時候停下了,陰雲散去,世界之創清冷蒼白的光輝正籠罩世界——而在這清輝下,城市今夜一片安甯。
“世俗秩序之外的那部分……我想,我父親會想辦法的。”
大海盜猶豫了幾秒鍾,終于用一種古怪的語氣慢慢說道。
房間裏許多人都明顯哆嗦了一下。
“您父親,祂……”李斯特将軍忍不住開口,稱呼中甚至下意識用了“祂”字,“祂現在還注視着寒霜嗎?祂現在在什麽地方?”
當然注視着寒霜,甚至可能就是站在二樓窗戶上看的,住在橡木街四十四号,從你們的市民服務中心租的房子……
提瑞安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一串答案,但猶豫再三都沒敢說出來。
畢竟,看樣子眼前這幾個寒霜人都還不知道“他”目前就在城内的情況,自己要是不經父親允許就到處亂說,回頭保不齊又是一頓爹打損傷——自己都快當執政官的人了,裏子面子都承受不起。
“他還在關注此事,但具體情況不能透露,”遲疑半天,大海盜隻能這麽含混地說了一句,“他平時很忙,不光要與我聯系。”
李斯特怔了怔,趕緊點頭:“啊……可以理解。”
也不知道他是怎麽理解的。
而那位機要秘書則忍不住有點好奇地問了一句:“您的父親……祂平日裏都在做些什麽?”
提瑞安忍住了想翻個白眼的沖動——他上哪知道去?父親從亞空間回來之後全身都籠罩着神秘,誰知道他老人家平日裏在做什麽事情,總不能跟平常的退休老人一樣閑着沒事就釣魚遛狗喂鴿子吧……
機要秘書注意到了提瑞安表情中的微妙變化,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已經逾越,趕緊整頓了一下表情:“抱歉,我多嘴了。”
“沒關系,隻不過普通人确實不宜過多讨論與‘他’有關的事情,就當是爲了身心健康考慮,讓我們結束這個話題吧。”提瑞安擺擺手,迅速轉移了話題。
随後他長長舒了口氣,慢慢從沙發上起身,來到落地窗前。
窗外燈火依舊,在通向市區的幾個路口上,隐約還能看到之前戰鬥中搭建的臨時街壘。
在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那些街壘就會被拆除,随後……這座城市的管理者就該竭盡所能地讓這裏的一切恢複秩序了。
遠方城市街區的萬家燈火映入提瑞安眼中。
“已經許多年不曾見過這裏的風景了,跟當年比起來變化也不是很大啊。”
李斯特将軍走了過來,站在提瑞安身後:“但在今天之後,應該就會有很大變化了。”
“……五十年前,最後的保王派離開了這座城市,起義軍成立了新的市政廳,而我成了叛軍,五十年後,我又回來了,這座城市還是我離開時的樣子……”提瑞安望着遠方景色,突然有感而發,“兜兜轉轉,一切似乎都繞了回來——李斯特将軍,你說,我們這過去的五十年……到底有什麽意義?”
李斯特一時間沒有出聲,似乎是陷入思索。
機要秘書卻從旁邊走了過來,擡起手指向窗外。
“提瑞安将軍,這些就是意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