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懷着數不清的問題和猜想,鄧肯将那黃銅鑰匙貼身收好,愛麗絲便在旁邊老老實實地等着,眼睛轉來轉去,像個期待秘密的孩子。
“你現在有什麽不一樣的感覺嗎?”鄧肯看着愛麗絲的眼睛問道。
“不一樣的感覺?”愛麗絲歪了歪腦袋,擡手摸着後背,過了一會才搖搖頭,“就剛才感覺鑰匙孔那裏有點癢癢的,現在不癢了。”
鄧肯聞言皺了皺眉:“……别的沒了?就這?”
“沒了,”愛麗絲老老實實地答道,緊接着又露出有些好奇的模樣,“應該有什麽嗎?看您的表情好嚴肅……您是搞明白鑰匙的事情了?”
鄧肯眉頭緊緊皺着,在片刻的猶豫之後,他終于整理好了思緒和語言,在人偶對面的床上坐下,一臉認真地開口:“你或許隻感覺過去了一瞬間,但我在一個奇特的地方待了很長時間——那是一座古舊的巨大宅邸,它的名字……叫做‘愛麗絲公館’。”
哥特人偶一點點睜大了眼睛,在驚訝與困惑中聽着船長的講述。
鄧肯沒有隐瞞自己在愛麗絲公館的經曆,他把自己在那裏看到、聽到的一切都告訴了眼前的人偶小姐,随後又提到了自己在深海中的所見所聞,包括與寒霜女王蕾·諾拉的會面。
當然,他知道愛麗絲或許隻能聽懂一部分,甚至連聽懂的那部分都隻能稀裏糊塗地理解,過後能記住的事情也很有限,但他還是選擇把一切都說了出來。
因爲這是她應該知道的——不能抱着“反正她聽不懂”的心态就擅作主張地對她隐瞞,這是最起碼的尊重。
愛麗絲一愣一愣地聽到了最後,直到鄧肯話音落下又過了十幾秒鍾,這哥特人偶才醒過神來:“……哇哦。”
緊接着她便抓了抓頭發,臉上帶着困惑和些許歉意:“我……聽不太懂,感覺腦袋暈乎乎的……抱歉,船長,您費了那麽大力氣幫我搞明白這些事情,但我好像有點笨……”
“不,你不笨,隻是這些事情過于複雜了,”鄧肯知道對方肯定會是這個反應,便笑着搖了搖頭,“連我心裏也覺得這些事情處處充滿謎團——線索太多又太散亂,距離撕開最終的迷霧顯然還有很遠距離。”
愛麗絲半懂不懂地點了點頭,又認真思考了一下,突然有些好奇:“那座‘公館’裏有很多人嗎?而且都沒有頭?”
“我隻見到一個自稱管家的,但按照那個管家的說法,公館裏确實有很多人,隻是都躲藏了起來,”鄧肯一邊回憶一邊說道,“另外據我觀察,那些應該都是無頭的侍從。”
愛麗絲皺起眉頭,一邊努力思考一邊嘀嘀咕咕:“會不會跟我的‘斬首’能力有關啊……”
“有這個可能,不排除某些侍從是曾經被伱斬首之人的靈魂,”作爲了解過“愛麗絲斷頭台”的人,鄧肯當然也想到了這個方向,不過緊接着他又話鋒一轉,“但根據管家透露的某些情報,公館中又聚集着大量‘漂流聚集’的靈魂,他們像是某種流亡者,接受公館的庇護,這部分侍從不太像是被斬首的……”
他頓了頓,略做思考後繼續說道:“或許,是你的斷頭台能力讓那些聚集在公館中的靈魂都呈現出了無頭的姿态,而不管他們具體的‘來源’是什麽。”
“哦……”愛麗絲似乎理解了,随後緊接着她又似乎想到什麽,“那那位‘寒霜女王’呢?真的就這麽不見了嗎?”
“房間确實已經消失,”鄧肯點了點頭,“看樣子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當作爲‘連接點’的古神觸腕被摧毀之後,‘漂流地’就會失去束縛,像解開了纜繩的……”
他突然停了下來,表情中帶着思索。
“船長?”愛麗絲不明所以地看着鄧肯,“您怎麽突然不說話了?”
她一連問了兩遍,鄧肯才從沉思中擡起頭,語氣中帶着一絲凝重:“我在想,蕾·諾拉口中的‘漂流地’,指的是她的房間,還是整個愛麗絲公館。”
“啊?”愛麗絲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這有什麽區别嗎?”
“如果漂流地指的是整個愛麗絲公館,那麽當‘連接點’被我燒毀之後,消失的應該是那整座宅邸,而不是二樓的單獨一個房間;如果漂流地指的僅僅是她沉睡的房間,那麽那間房間和整座宅邸之間又是怎樣的關系?或者說……她的房間和整座公館之間的‘連接’,難道就不算‘連接點’嗎?”
鄧肯說到這頓了頓,又擡手指了指愛麗絲。
“更重要的一點,我在你身上轉動發條鑰匙之後便進入了那座‘愛麗絲公館’,很顯然,那座宅邸和你之間的聯系最爲強烈,你們甚至應該是某種‘一心同體’的關系,如果說‘漂流地’需要一個連接點才能穩定存在的話……那麽你顯然就是最穩定的連接點。”
愛麗絲眨巴着眼睛認真聽着,努力理解——但沒能理解。
不過她的優點一向是誠懇:“您在說什麽啊?”
“寒霜女王沉睡的那間房間,是從公館主體上‘撕裂’出去的,邊緣有明顯的破壞痕迹,起初我沒怎麽在意這點,但剛才我突然想到……蕾·諾拉可能對我隐瞞了一些事情。
“所謂的‘漂流地’,理論上指的應該是整座愛麗絲公館,而那座宅邸與你緊緊聯系在一起,就我觀察并無‘漂流’傾向,所以蕾·諾拉極有可能是趁我焚毀古神觸腕的機會,趁着某種‘聯系’被削弱的機會,強行将她的房間從公館主體上‘分離’了出來。”
愛麗絲繼續努力理解。
但這一次,她終于理解了大半。
“您的意思是寒霜女王趁您放火的機會把她的房間‘開’跑了?就像趁着大霧的時候把船上的救生艇開跑了?”
鄧肯聞言一愣,頗爲意外地看着這人偶:“你這個比喻倒是微妙的有點道理……你怎麽想到的?”
“山羊頭先生跟我說過好多這方面的故事啊,什麽叛變水手趁着大霧的時候偷走船上的救生艇啊,偷走船上的酒桶啊,偷走船上的奶酪啊,偷走船上的鹹魚什麽的,然後英明神武的船長就會跨越整個無垠海把被偷走的鹹魚搶回來……您要去抓那個偷走房間的寒霜女王嗎?”
鄧肯聽得一愣一愣的,等愛麗絲說完才表情怪異地撇了撇嘴:“先不說爲什麽叛變的船員要偷鹹魚,以及爲什麽我要跨越整個無垠海去搶回一條鹹魚——我上哪去找那個寒霜女王去?再說了,要抓那也應該是你抓吧,她偷的是你的房間——你才是愛麗絲公館的女主人。”
“……對哦,”愛麗絲想了想,很簡單地認可了這個道理,接着便搖了搖頭,“那我不抓她,畢竟那個房間本來就是她的。不過……她爲什麽要這麽做啊?您剛才不是說了嗎,一旦漂流地失去束縛,就會到處亂飛,甚至可能落到亞空間裏,就像流放一樣——這不是很可怕的事情嗎?”
鄧肯不禁沉思着,在思索中慢慢開口:“是啊,爲什麽呢……”
他回憶着自己見到的蕾·諾拉,回憶着那位從出生便仿佛一直戴着鐐铐,在鐐铐中加冕,又在鐐铐中被推翻,哪怕是落入深海,都一直被囚禁在噩夢中的“寒霜女王”。
她說她一直睡在籠子裏,哪怕那籠子後來撤去了欄杆。
現在,她越獄了——帶着她的牢籠一起。
“大概是爲了‘自由’吧。”鄧肯輕聲說道。
但僅僅是爲了“自由”嗎?
……
操控台上的表盤指針在快速抖動,臨近水面時的晃動正在越來越明顯,隔着厚厚的玻璃舷窗,外面那片深沉無垠的海水中已經隐隐約約可以看到一些從上方灑下來的光線。
陽光出現在水體中——這說明潛水器正在快速靠近海面。
然而那逐漸充盈的光輝卻無法完全驅散深海所殘留的壓抑印象——就仿佛在潛水器下方那廣袤無邊的黑暗中仍有什麽東西在不斷地上浮、逸散,在伸出無形的觸腕,在向上張開手臂,在挽留着曾闖入深海的不速之客們。
鄧肯在上浮過程中向自己講述的那些事情仍然在腦海中盤旋着——驚悚,詭谲,離奇,沖擊三觀。
無論是在深海中和古神共生了五十年的寒霜女王的靈魂,還是塵世萬物所蘊藏的那恐怖可能性,都足以令一個心志堅定、信仰虔誠的人在陽光下感到刺骨深寒。
塵世萬物皆是古神子嗣,古神的血肉存于衆生,且正在逐漸醒來。
哪怕是在最亵渎、最離經叛道的污穢典籍中,也沒人敢記載這樣的言論——那些最瘋狂的湮滅教徒們,也隻不過在“幽邃聖主創世”這樣的理論上淺嘗辄止罷了。
來自海面上的陽光愈加明亮了。
已經死亡的軀體卻感覺不到任何溫暖。
阿加莎将雙手交握在胸前,默默呼喚着巴托克的名字,想要向自己的神明禱告。
卻無論如何都靜不下心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