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壓水艙中傳來的低沉轟鳴,潛水器越過了那片倒垂的衰亡世界,繼續向着那片更加未知、更加可怕的海淵下潛。
從城邦底部垂下的觸腕從林和那隻巨大蒼白的眼球徹底消失在探照燈的光柱中,空曠無邊的黑暗水體重新充斥着舷窗之外,隻有偶爾從黑暗深處浮現出的星星點點的閃光(那是反光的氣泡或浮遊物)提醒着鄧肯,他正身處一座在海水中航行的潛水器内,而非漂浮在空曠無依的宇宙空間。
但他又不免生出些奇怪的聯想來——若是僅從“未知又暗藏恐怖”的角度來看,空空蕩蕩的宇宙空間和充斥着億萬噸海水的黑暗深海又有什麽區别呢?
蒸汽核心驅動着推進裝置,機械艙傳來低沉的噪聲,操控台前的一系列壓力表偶爾傳來嘶嘶聲響,顯示着潛水器目前的運行情況,鄧肯減緩了下沉的速度,以避免劇烈的壓力變化破壞艇殼,随後他轉過頭,看着站在旁邊不發一言的守門人。
“阿加莎,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當初執行潛淵計劃的先驅們,他們是不是其實也看到了我們所看到的那些,”阿加莎猶豫着開口道,“城邦下方的真相,不可名狀的屍骸,向着深海垂落的觸腕和眼球……在整個計劃失控前,在一次次的下潛中,真的沒有人出于好奇——或者哪怕是出于莽撞,回頭看一眼‘上方’嗎?”
鄧肯一時間沒有說話,腦海中卻回憶着當初從提瑞安口中聽到的、那些有關潛淵計劃的秘密。
即便是曾經深受女王信賴的寒霜将軍,看來也不知曉潛淵計劃的全部模樣——真的沒有人發現城邦下方的真相嗎?還是說……這過于可怕的真相,就如沸金礦井中的秘密一樣,被掩埋了起來?
“或許,真的有人回頭看過,但他們所見的,注定不會被記錄下來,”數秒鍾的沉默之後,鄧肯輕聲說道,“你是城邦的保護者,你比我更懂這真相意味着什麽。”
“……許多人會瘋的,”阿加莎慢慢說道,“哪怕沒有受到深海中的力量影響,僅僅一個可怕的事實,也足以引發大範圍的夢魇與恐慌——随後,夢魇與恐慌會實體化,并可能與城邦下方的‘真實’産生無法預料的聯系,最可怕的情況下……‘它’或許會活過來。”
“凡人生活在遍布恐怖的黑暗之海,連腳下的立足之地都建立在扭曲怪誕的屍骸上,遲鈍與盲目是衆生蒙受的唯一恩典,它令絕大部分普通人得以遠離那些令人瘋狂的真相——而在大部分情況下,隻要真相不被察覺,它便永遠不會進入我們的現實世界,可問題的關鍵就在于,永遠存在‘小部分情況’。”
“……您要公布我們的發現?”
“至少目前,我不會把這種過于有沖擊力的消息告訴任何普通人,因爲絕大多數人平靜平凡的生活都不必受此打擾,但有一句話伱應該聽過——‘你知曉了它的存在,它便已是塵世命運的一環’。”
“異常與異象定律第二條,”阿加莎點頭說道,“凡被知曉,必不可抹消。城邦下方的真相已經出現在我們眼前,命運中的聯系便已經建立,我們遲早會再與它打交道的。”
鄧肯輕輕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麽。
而就在此時,一種怪異的、突兀的、低沉的“砰砰”聲突然在潛水器中響起,打斷了他與阿加莎的思考。
那聲音聽上去……就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外面敲打着潛水器的外殼。
阿加莎瞬間被這個聲音所驚,她在錯愕間猛地擡頭:“您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好像有人在外面敲打……”
鄧肯也被這個突然響起的聲音吓了一跳,但很快他便看了一眼操控台前的幾個儀表,眉頭微微皺起的同時沉聲開口:“這應該是水壓——海水的龐大壓力正在讓潛水器的外殼輕微變形。不必擔心,這是正常情況,而且在設計值内。”
阿加莎似乎安心了一點,不過看起來仍有點神經緊繃。
在黑暗深海中潛航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即便身爲擁有強大力量的守門人,她也不免在心中浮起一股無力與緊張,而這種感覺是在安穩的地表難以想象的。
在這遠離了文明世界的地方,衆神的賜福已然衰微,個體的力量也變得無足輕重,冰冷的物理法則和未知的命運間構築着越來越狹窄的“夾縫”,夾縫中是生存,夾縫外是屍骨無存,在這之間能夠依靠的……僅僅隻有一層鋼鐵打造的球殼罷了。
而此刻從潛水器外殼上傳來的“砰砰”聲則不斷提醒着阿加莎:面對億萬噸的海水重壓,它其實脆弱的像紙一樣,讓這層外殼不崩潰的,除了鋼鐵本身的堅韌,便隻有其物理結構上的微妙平衡。
這是一種和面對異端邪神、面對異象天災時都截然不同的恐怖,這種恐怖……名叫“自然法則”。
或許是出于緊張,或許是潛水器内的沉默和潛水器外的聲響讓氣氛顯得過于壓抑,阿加莎在安靜了幾秒種後開始尋找話題,她看着鄧肯操作那些拉杆與曲柄:“您在操縱機器上很有天分——我原本以爲您會讓提瑞安執政官派一個懂得駕駛的工程師随行,沒想到您的操作很熟練。”
“熟練嗎?”鄧肯微微側過頭,“但其實我根本不會開——至少今天之前還不會。”
阿加莎:“……啊?”
“但提瑞安手下的人也不會,包括那些能看懂藍圖的工程師們,”鄧肯聳了聳肩,又接着說道,“他們隻能根據圖紙告訴我這些拉杆是幹什麽用的,但當了解了每一個拉杆的作用之後,他們的‘駕駛水平’跟我其實一樣。沒有人會開,沒有人開過,這東西是寒霜城邦的執政官們建造的,它的操作方式與五十年前的那些潛水器截然不同,而真正懂得它的人都已經死了,這就是事實。”
阿加莎張着嘴巴,似乎突然間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鄧肯則在注意到她的反應之後笑着搖了搖頭:“不過我比他們至少多了兩個優勢,第一,我不必擔心安全問題,哪怕情況再糟糕,我也能安然返回,第二……”
他頓了頓,低頭看向自己手中的操縱杆,以及面前的操控台。
有細小的幽綠火焰在齒輪與連杆之間遊走,神聖的蒸汽與油脂浸潤着這座複雜的龐大機器,而靈火的輝光則充斥在那蒸汽與油脂之中。
蒸汽核心如同一顆動力澎湃的心髒,服從着鄧肯的每一道指令。
當然,并不像失鄉号那麽“聽話好用”,這無靈的機器最多隻能反饋一些死闆而微弱的感知信号,但這已經很夠用了。
“第二,這些機器在我手中還算聽話。”
阿加莎感受到了火焰的流淌。
火焰充盈在她身邊的鋼鐵與機油中,充盈在那嘶鳴的蒸汽與齒輪間,如血液般在這座無靈無魂的機器内部流淌着,如她體内流淌的那些火焰一樣,二者隐隐間産生着共鳴。
這涓流般的靈火,甚至讓她在這深暗而冰冷的海底感受到了些許安全。
她微微低下頭,仿佛在向鄧肯緻敬。
鄧肯卻并未在意阿加莎的反應,他的注意力已經重新回到眼前的駕駛工作中。
畢竟,哪怕靈體之火讓他能更好地感知這座機器的狀态,涉及到具體的操作,也還是要親力親爲的。
沒辦法,自己當初被趕鴨子上架推到失鄉号的駕駛台上時也從沒開過船——他已經适應這種“雖然不知道這玩意兒怎麽搞但隻能硬着頭皮莽一下”的生活節奏了……
而就在這時,又有一陣仿佛敲打般的聲音突然從艇殼外傳來——
“咚。”
短促而清晰,仿佛撞到了什麽東西似的,與之前艇殼外傳來的“敲打聲”隐隐不同。
阿加莎立刻注意到了這一聲異樣的動靜:“又有聲音……也是外殼在變形?”
鄧肯卻突然皺起了眉頭,并将手放在了旁邊的另外一根拉杆上。
“不像……是别的什麽東西。”
他清晰地感覺到,真的有什麽東西碰到了潛水器的外殼,是從下方碰上的。
潛水器内傳來一陣機械運轉的嗡鳴,舷窗外的探照燈光在一片漆黑中緩緩轉動着方向,推進螺旋槳旋轉着,調整着潛水器的朝向。
終于,有什麽東西出現在舷窗外的燈光中。
一個人。
一個看上去像是人形的……事物。
阿加莎瞬間“看”到了它——那團人形的輪廓在她的視野中驟然浮現,就像她在地表上看到其他人一樣散發着有靈的微光。
隻是那微光略顯暗淡,而且更加蒼白。
她發出了低聲的驚呼:“啊!”
連鄧肯都瞬間瞪大了眼睛,一聲“卧槽”險些出口!
無垠海近千米深的深海中,寒霜城邦的正下方,潛水器的舷窗裏突然飄出個人來,這一幕帶來的沖擊,幾乎不亞于之前在城邦底部看到的那片觸須從林,以及觸須間那顆蒼白碩大的眼球!
而緊接着,伴随着潛水器的位置調整以及燈光掃射,更加詭異,可怖,甚至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出現在鄧肯與阿加莎的視野内——
人,密密麻麻的“人”,漂浮在這片深暗冰冷的水體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