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園的老看守不喜歡這種雪一直下的日子——不僅僅因爲這寒冷的天氣會讓他那已不堪重負的關節酸痛起來,更因爲這種雪天總是會讓他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一些不那麽好的事情。
比如五十年前的那場叛亂,比如三十年前的凍災,比如十七年前南城區的大垮塌……下這麽大的雪,總沒什麽好事。
老人搓了搓手,回頭看了一眼同樣已經被積雪覆蓋的墓園。
墓園小徑被雪模糊了邊界,白茫茫的地面隻有腳印勾勒着通往停屍場和看守小屋的路線,瓦斯燈已經熄滅,黑漆漆的燈杆像枯死的樹幹般伫立在雪地上,看上去頗爲孤單。
幾輛蒸汽車停在墓園内的空地上,已經完全被雪蓋了起來,黑衣的守衛者們正在費力地清理着車身上的積雪,并試圖在雪地中清理出一條能供車輛通行的道路來——看上去頗爲狼狽。
他們得在雪被凍硬、路面變得更加難以清理之前完成這項工作。
一陣呼嘯的風從附近吹過,風中有灰色的煙霧瞬息而至,阿加莎的身影從風與煙中走了出來,這位年輕的守門人來到老看守身邊:“今天一半的人會撤走,隻留兩個小隊幫您看守墓園。”
“他們全撤走都行,我還能清靜一點,”老看守擡起眼皮,看了守門人一眼,“這麽多人手,留在這裏也是浪費。”
“這不是浪費人力——您也不必擔心我的人手不夠。”
“我還沒那麽閑替你操心,”老看守咕哝着,随後仿佛不經意間提起,“昨天後半夜你派了一支精銳小隊出去,城裏出事了?”
阿加莎看向老人:“您還關心墓園外的事情?”
“我就問問,說不說随意。”老看守聳聳肩。
“……壁爐大街出了點狀況,有高層次的超凡者爆發戰鬥,動靜不小,巡邏的守衛者趕過去卻撲了個空,”阿加莎慢慢說道,“現在隻能确定交手雙方其中一方是湮滅教徒——他們死的很慘,而且其中一人死狀詭異,不符合已知的任何一種超凡力量。”
老看守的眉毛明顯抖動了一下,語氣中多了些嚴肅:“壁爐大街?”
“……放心,沒有無辜市民受傷,”阿加莎似乎知道老人在擔心什麽,“不過從小隊回報的情況來看,那邊的詭異線索不止一處,我可能要親自去看看情況。”
老看守什麽也沒說,隻是輕輕點了點頭,但他眼底的目光已經變得嚴肅起來。
阿加莎是個年輕的守門人,但即便再年輕,她的“守門人”身份也是經由嚴格訓練和艱難考驗才獲得的,作爲教會在城邦的最高代言人,她的行動本身就昭示着情況的輕重緩急。
發生在壁爐大街的情況恐怕并不像她此刻态度表現出來的那樣雲淡風輕——也絕不隻是一次超凡者戰鬥那麽簡單。一支精銳的守衛者小隊前去調查,最後卻要守門人親自過去處理,這事兒小不了。
但那是墓園之外的事情,不是他這個已經退居二線的“守墓人”應該關注的。
讓年輕的守門人和守衛者們去處理吧。
在頗費了一番工夫之後,守衛者們終于清理掉了積雪,并啓動了車子的蒸汽核心,兩輛深灰色的蒸汽車駛出墓園,很快便消失在通往街區方向的小路上。
老看守看着兩輛車子離去,搖了搖頭,準備返回墓園。
但就在剛要轉身的時候,他眼角的餘光卻突然看到小路盡頭出現了一個熟悉的小小身影。
一個穿着厚實外套的小女孩正有些費力地朝墓園方向走來。
老看守立刻停下了動作,他看着那個小小的身影朝這邊走近,臉上的表情卻好像有些生氣,而那個小小的身影此刻也看到了站在墓園門口的老人——她在路旁停下,揚起臉,高興地揮舞着胳膊,然後繼續深一腳淺一腳地朝着老人走去。
最後,她走到了之前兩輛蒸汽車離去時壓出的車轍印上,腳步終于輕松了一點,便彎腰拍了拍衣服下擺和褲子上沾着的雪花,來到墓園門口,笑嘻嘻地看着眼前一臉嚴肅,甚至有些生氣的老人。
“看守爺爺,我又來啦!”安妮高興地和老看守打着招呼。
她今天換上了一身白色的厚實外套與同樣白色的長靴子,再加上腦袋上同樣白色的毛線帽,整個人都仿佛要融化在這片覆蓋着積雪的城市裏一般。
“這種天氣還出門,而且跑到這種地方來!”老看守瞪起眼睛,語氣十分嚴厲,“你會讓家裏人擔心的。”
“我和媽媽說了,今天很快就回去,”安妮笑着,臉被凍得有些發紅,“學校放假了,我本來是要找朋友玩的,但他們都不願意出門,我就來找您啦!”
“……和伱的朋友們一樣在家裏待着,也好過在大雪封路的天氣裏跑到墓園裏,”老人語氣冷硬,“今天墓園不開放,裏面的積雪太多了,你回家去吧。”
然而女孩卻仿佛沒有聽見,隻是探着頭往老人背後看了一眼,便期待地擡起臉:“我爸爸他……”
“沒有來,”老人直截了當地說道,“這麽糟糕的天氣,哪怕真有送靈計劃也會推遲的。”
安妮呆了一下,卻并不很失落,她抿了抿嘴唇:“那……天氣好了以後,我再來問問吧……他總會來的,對吧?”
老看守靜靜地注視着這孩子的眼睛,有那麽短短的一兩秒,他甚至有些後悔,後悔自己六年前不該向這孩子許下什麽“你父親會回到這裏”的諾言,歸根結底,自己那時候的心腸……還是軟了一點。
沉默了不知多久,老人終于張了張嘴:“……或許,未來的某一天你能聽到他的消息。”
這已是他最大的委婉。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早該聽懂這些了。
安妮眨眨眼,臉上露出些笑容,随後伸手在自己随身的小包包裏掏了掏,摸出一包東西遞給眼前的老人。
“又是餅幹?”老看守挑了挑眉毛。
“是姜茶粉,我幫媽媽一起做的,裏面還加了驅寒暖胃的草藥!”安妮得意地說着,不由分說地将東西塞進老人手中,“您總是一個人守着墓園,現在又下了雪,晚上一定很冷吧?”
老人看着手裏的東西。
他不需要這個——教會發給墓園看守的藥劑補給在效果上要超出這東西十倍,他那看似單薄的看守人小屋其實也遍布防護術式和特種材料,别說抵擋區區寒風,哪怕墓園真的發生失控,那座小屋也可以如鋼鐵堡壘般抵擋外部的沖擊。
“謝謝,”他收下了安妮的禮物,或許是太久不曾笑過,他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這對我很有用。”
然後緊接着,他的表情便再次冷硬起來。
“東西我收下了,你趕緊回家去,這兩天也盡量不要出門了。”
“爲什麽?”
“……最近城市裏不安全,”老看守嚴肅地說着,他想到了阿加莎剛跟自己提過的事情,想到了昨夜壁爐大街發生的超凡事件,“回去告訴你媽媽,近期減少外出,如果發現了不對勁的事情,就向最近的教堂或治安官求助——安妮,這是很嚴肅的事情,你記住了嗎?”
安妮似乎是被老人這突然嚴厲的語氣鎮住了,怔了一下才慌忙點頭:“記……記住了。”
“好,那就回家吧,”老人呼了口氣,下了逐客令,“趁着天還……”
他擡起頭,後半句話戛然而止。
一個格外高大魁梧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墓園大門附近,正擡起頭看向這邊——那身影穿着一襲黑色的長風衣,戴着寬邊禮帽,臉上纏滿繃帶,全身上下所有細節都隐藏在衣帽和繃帶裏。
而這魁梧身影旁邊還有另外一人,那是一位穿着深紫色華貴長裙的嬌小女士,金發如瀑,頭戴軟帽,臉上罩着面紗,容貌看不清楚,卻散發着一種典雅而神秘的氣質。
可老看守的幾乎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個高大魁梧的身影上——他死死地盯着那個方向,眼球仿佛被無形的力量錨定般難以轉動,輕微的噪音開始在他的腦海中鼓噪,視野邊緣也開始出現細微的抖動和偏移,而這顯然是精神正遭受輕度污染、幹擾的迹象。
經驗豐富的老看守瞬間便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是那位“訪客”。
自己因爲多次與這不可名狀的客人接觸,而且曾在熏香的作用下陷入過瘋狂狀态,以至于和對方建立起了一定聯系!
但這隻是一種初步且幾乎無害的聯系,所以老看守并未像之前那樣幾乎喪失行動能力。
自身仍能活動——于是,他伸手把安妮拉到了自己身後。
“孩子,别看那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