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闆上的氣氛瞬間有點尴尬,難言的沉默籠罩在凡娜與提瑞安之間,後者此刻臉上的震驚之色還未消散,前者卻已經用手捂住了腦門。
而這沉默最終被不遠處傳來的聲音打破,數米開外,雪莉用胳膊肘捅了捅妮娜:“你看,我就說頭一句肯定是這個——你欠我兩個冰淇淋球了。”
“好吧好吧,算你猜中了,”妮娜嘟嘟囔囔,“兩個就兩個……到寒霜就補給伱。”
雪莉頓時瞪起眼睛:“我又不是傻子!零下幾十度的地方啃冰淇淋?回普蘭德再說!”
提瑞安眨眨眼,這時候才注意到甲闆上的其他人,以及這裏跟想象中微妙不同的氣氛,他首先看到了那個名叫雪莉的、有過一面之緣的女孩,随後又看到了對方腳邊正懶洋洋曬太陽的、有過一頭之緣的幽邃獵犬,再往旁邊則是另一位看上去十六七歲的姑娘,以及一位頭發花白氣質儒雅的老先生。
所有人都面帶微笑。
而在這些人身後,是失鄉号的甲闆,船舷,桅杆與風帆。
他童年中那些已經泛黃破碎的畫面,兄妹二人胡鬧玩耍的記憶,所有愉快和不快的印象,都仿佛在一點點地從某個昏暗失落的洞窟中浮現出來,并在那透過薄霧灑下的陽光中漸漸恢複着色彩。
這裏有幾張新的面孔,但這裏還是他記憶中的那艘船——而不是一開始想象中陰森破敗、混沌扭曲的幽靈船。
至少,甲闆上看起來還是這麽熟悉。
提瑞安知道自己在發呆,也知道這時候應該說點什麽,卻止不住心中的思緒不斷蔓延,他知道自己從小就有這種發呆的毛病,而且每次在甲闆上發呆的時候,父親總是會不知從哪突然走來,在自己身後數落——
“提瑞安,你在這發什麽呆?”
海盜船長肉眼可見地哆嗦了一下,記憶與現實的瞬間錯亂甚至讓他思維宕機了那麽兩三秒鍾,随後他才遲疑着轉過身,看到一個高大威嚴的身影正站在自己身後。
不是鏡中浮現出的虛影,不是隔着遙遠海面和炮火看到的模糊輪廓,是面對面站着的……
“抱歉,父親,”提瑞安下意識開口,“我有點走神。”
鄧肯皺了皺眉。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這一瞬間提瑞安表現出的狀态很微妙,與前幾次接觸留下的印象大爲不同,卻又依稀帶着一點熟悉感,但很快他便心中釋然。
這畢竟是闊别百年之後第一次面對面的交談,又是第一次返回這艘船,對方有這種反應也很正常。
與此同時,旁邊因尴尬而沉默了半天的凡娜這時也終于開口:“提瑞安船長,關于我在此的身份,有必要解釋一下——首先,情況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是因教會指派才來到失鄉号上的……”
“教會指派?”提瑞安一下子比剛才還懵,緊接着便猛然轉頭看向自己的父親,“您……”
“我沒把教會打下來——注意你的思路,提瑞安,”鄧肯不等對方開口就知道他在想什麽,立刻打斷,“還需要我再強調一遍嗎?我如今并非文明世界的敵人,你應該更坦然地面對我,而不是像在警惕一個随時會大肆破壞的天災。”
提瑞安:“我……抱歉。”
“我接受你的道歉——邊走邊說吧,”鄧肯擺了擺手,邁步走向甲闆尾部,“關于凡娜小姐出現在這裏的原因,還有黑曜石号的事情,以及那座匕首島——我們有許多東西需要交流。”
接着他又回過頭,對不遠處幾個看熱鬧的家夥揮了揮手:“無關人員去忙自己的,别在這裏湊熱鬧了。”
提瑞安有點稀裏糊塗地跟在鄧肯身後,向着記憶中船長室的方向走去,凡娜則沉默不語地走在另一邊。
回憶中的畫面和眼前所見的景象分分合合,時而重疊在一起,時而又生出泾渭分明的違和感。
再次回到失鄉号上,一切從最初便仿佛偏離了軌迹和預期。
提瑞安下意識地東張西望着,他在觀察船上的情況,尋找那些和記憶相互印證的事物,也在尋找某個理論上應該在這裏的身影。
鄧肯當然注意到了對方這點小動作:“你在找愛麗絲?”
提瑞安怔了一下,才記起這是那位人偶小姐的名字——他總以爲對方還叫“蕾·諾拉”:“啊,是的,她在船上嗎?”
“在,不過她這時候應該是在廚房忙活,”鄧肯點了點頭,“愛麗絲負責船上的夥食,你今天可以嘗嘗她的手藝——我們有新鮮的蔬菜和剛釣上來的魚,它們在尋常遠洋航行的船上可不多見。”
“夥食……”提瑞安下意識地重複着這個字眼,差點把“父親竟然也吃人飯”這句話給說出來,而就在下一秒,一串驚呼聲和慌亂的腳步聲又突然從不遠處傳來,打斷了他的走神。
“救救救救救救救——”
那是愛麗絲的驚呼。
提瑞安驚愕地循聲望去,便看到那位哥特人偶大呼小叫地跑過了不遠處的甲闆,手中還舉着一把菜刀,她身後則赫然跟着一個正連蹦帶跳的木桶,那木桶裏放滿了胡蘿蔔和青菜。
鄧肯面無表情地看着愛麗絲在甲闆上跑來跑去,看着妮娜和雪莉跑去幫忙未遂,最後演變成三人一狗在甲闆上被一桶蔬菜追的亂跑,回頭拍了拍提瑞安的肩膀。
“有時候,這裏是比較熱鬧的。”
提瑞安一臉茫然地回過頭,嘴角抽了兩下:“……船上的食材是不是新鮮過頭了點?”
“是因爲桶的緣故——它對存放蔬菜有自己的看法,因此時常和愛麗絲産生理念上的沖突。”
“不需要幫忙嗎?”
“不用,愛麗絲心寬。”
“可我看她好像在向您求助……”
“沒事,我心寬。”
提瑞安表情好像有點僵硬,哪怕是統帥着一整支不死人艦隊的海盜頭目,此刻似乎也有點跟不上失鄉号的日常節奏。
鄧肯對此卻毫不意外,他隻是拍了拍提瑞安的肩膀:“你要學會适應——如果每次愛麗絲喊救命的時候我都去幫忙,那我每天就什麽都不用做了。事實證明,她自己的适應力和生命力其實都還挺頑強的。”
提瑞安還想說些什麽,但船長室已經到了。
在所有的童年和成年以後的記憶中,這裏都是整艘船上最讓他印象深刻的地方。
童年時,父親的船長室是個神秘而略顯可怕的房間,他和露克蕾西娅可以在船上的大多數地方胡鬧,卻唯獨被嚴厲禁止踏入這個地方,哪怕是船上最好說話的水手,也會毫不留情地把兄妹兩人擋在門口。
成年之後,父親的船長室是個令人緊張且必須保持嚴肅的地方,哪怕各自成爲海霧号和璀璨星辰号的船長之後,提瑞安和露克蕾西娅在踏進這裏的時候仍然會本能地緊張起來——父親在這裏制定了所有偉大的探索計劃,在海圖上标注着一個個由失鄉艦隊新發現的海島與異象,在這裏完成對整支艦隊的規劃與調度,而在大部分時候,自己與妹妹都隻是負責聽取并執行命令。
父親并不喜歡别人的建議,記憶中,他是個獨斷而固執的人。
大門打開,和甲闆比起來略顯昏暗的室内環境映入提瑞安眼中。
下一秒,他的目光便落在那張航海桌的邊緣,落在那個漆黑而詭異的山羊頭上。
帶着木頭質感的漆黑山羊頭吱吱嘎嘎地轉過來,一雙空洞深沉的黑曜石眼球定定地盯着踏入此地的訪客。
“你好,初次見面,提瑞安先生。”
提瑞安吃了一驚,下意識轉頭:“這是……”
“這是如今失鄉号上的大副,是可以信任的,”鄧肯介紹道,“你直接叫它山羊頭就行。”
“大副?”提瑞安眨了眨眼,這才回頭看向那個詭異的“木雕”,忍着心中泛起的古怪,他接受了父親的說法,試探着與對方打招呼,“你好,山羊頭……先生?”
山羊頭晃了晃脖子,似乎準備開口說點什麽,但下一秒,鄧肯已經輕車熟路地提前打斷:“閉嘴,在我們交談的時候保持安靜。”
提瑞安錯愕地看了鄧肯一眼。
“在和它交談的時候,一定要熟悉提前打斷的操作——不要讓它肆無忌憚地開口說話,這是我的忠告。”
聽着父親的告誡,提瑞安臉上表情迅速變得嚴肅起來。
能讓強大的“鄧肯船長”都如此嚴肅謹慎對待,這山羊頭看來果然如它的外表一般詭異危險。
理所當然地,提瑞安将山羊頭當成了某種極端危險的“異常”,而讓它閉嘴顯然就是該異常物的封印要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