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層虛幻的鏡面和火焰,鄧肯仍然能清晰地觀察到提瑞安與露克蕾西娅從頭至尾的反應——緊張,警惕,還有隐隐約約的畏懼。
從“合家團聚”的角度看,這氛圍實在稱不上好。
但他對此并不介意,這情況早在預料之中——能在局面受自己控制的狀态下提前與提瑞安見面便已經實現了他今天的目的,現在見面打個基礎或許就能避免之後突然再次遭遇時再陷入手忙腳亂的境地,更何況……今天還“買一送一”。
沒想到露克蕾西娅也在。
而且剛才他隐于鏡中,也聽到了露克蕾西娅與提瑞安之間的交流,知道了自己上次通過“妮露”呼叫對方的嘗試其實并非沒有效果,雖然自己這邊沒有收到反饋,但露克蕾西娅那邊是有動靜的,這個情報也算個意外收獲。
定了定神,鄧肯維持着一如既往的沉穩表情,目光慢慢掃過提瑞安和旁邊桌面上的水晶球:“我以爲一個父親找自己的兒女不需要什麽特殊的理由。”
提瑞安瞬間微微睜大了眼睛,但這片刻的動搖很快便被他強行壓制下來,他壓低了嗓音,仍然戒備地看着鏡中人:“您應該知道這裏是大教堂——哪怕是您,也多少應該顧及一下這神聖之地背後的神明。”
“是的,這裏是大教堂,我當然知道——我親眼見證它被烈火焚盡,又從破碎的曆史中重塑了這個地方,”鄧肯語氣平靜,“如果這教堂背後的神明正在看着,那祂倒是欠我一個感謝。”
提瑞安瞬間就不知道這話該怎麽接下去了。
但這種跟父親交談時突然不知該說什麽的感覺他卻并不陌生。
因爲即便是在一百年前,在艾布諾馬爾這個姓氏還未被詛咒纏繞的時候,他也時常在父親面前緘默不語——父親總是過于威嚴,又醉心于那些神秘可怕的事情,而那個時候的提瑞安……并不是一個擅長言辭的人。
而在那時候,每當父子間陷入尴尬的沉默,打破僵局的永遠是活潑一點的露克蕾西娅。
“您……您的理智已經掙脫了亞空間的影響嗎?”水晶球中傳來了“海中女巫”的聲音,就如一百年前那樣,她打破了父親和兄長之間的尴尬,“您這次回來,是爲了繼續……您的探險計劃?”
鄧肯看向露克蕾西娅,在沉靜的外表下,是他内心的瘋狂尋思。
這是至關重要的一次會面,他要在這次會面中爲将來打個基礎,爲自己可能會暴露出來的許多“疑點”提前做好掩護或解釋,如果可能的話,讓失鄉号和自己從今往後的一切變化對于這兄妹而言都變得“順理成章”。
幸好,他來之前便已經有個草稿。
“亞空間對我留下了極爲深刻的影響,或許終其一生,我都不可能徹底擺脫這份影響,”他慢慢開口,控制着語速和表情,“許多事情我已經記不太清,甚至包括我對現實世界的理解和……認知方式。我在嘗試重新認識這個世界,而在知道你們的存在之後,我認爲這或許可以作爲重建認知的關鍵一步。”
說到這他頓了頓,才繼續說道:“不過就如你所言,露西——至少,我的理智回來了。”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有效解決隐患和爲将來做準備的說法。
爲了維持失鄉号的穩定,他必須扮演好“鄧肯船長”這個角色,哪怕在和山羊頭達成默契的情況下他也不能放棄這個身份,所以他必須在露克蕾西娅和提瑞安面前繼續這份“扮演”,但再高明的扮演也有漏洞,更何況自己對這兄妹倆幾乎一無所知,那最有效的辦法當然就是提前準備一口鍋。
然後把這鍋扣在亞空間身上。
反正這世界上一切邪門玩意兒都跟亞空間有關,那地方簡直就是萬鍋之鍋,也不差他這一口……
而且他還刻意強調了自己出問題的不隻是記憶,更包括對現實世界的理解和認知方式——這差不多能解釋自己身上一切不對勁的地方了。
剩下的交給提瑞安和露克蕾西娅的腦補。
水晶球中的露克蕾西娅在聽到鄧肯的話之後明顯一怔,她似乎在仔細觀察父親臉上的表情變化,以确認那一番話的真實性,旁邊的提瑞安則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突然問道:“所以,您之前在普蘭德的行動隻是想救下這座城邦?”
鄧肯臉上露出微笑:“完全出自善意。”
“……但城中的主教和審判官似乎不敢這麽輕信,”提瑞安沉聲開口,“尤其是那位審判官……她對您非常警惕。”
“哦,這一點能感覺得出來,”鄧肯點了點頭,“她曾連續對我跳劈兩次,兩次未遂。”
提瑞安一下子又不知道該怎麽把話接下去了。
鄧肯則沒在意提瑞安的沉默,而是将目光轉向了水晶球中的“女兒”,仿佛不經意間問道:“露妮在你那邊嗎?”
“她在。”露克蕾西娅點點頭,接着向旁邊招了招手,很快,一個穿着女仆服飾的發條人偶便出現在水晶球中。
鄧肯有些詫異地看着出現在眼前的、不管怎麽看都跟“妮露”不成套的發條魔偶:“……她怎麽這副模樣?!”
“我對露妮做了一點點……改造,”露克蕾西娅表情有些古怪地說道,同時猜測着父親突然轉換話題的用意,“您爲什麽突然問她的事情?”
“……我找到了妮露,”鄧肯平靜地說道,“在一間人偶店裏,伱當年沒有帶走她,她也一直沒有被賣掉。”
露克蕾西娅不由得發出輕呼:“啊……”
一些久遠的記憶似乎浮上了這位“海中女巫”的心頭,她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複雜起來。
她臉上的細微變化沒有逃過鄧肯的眼睛。
到這裏就差不多了——鋪墊已有,再說下去反而可能影響效果。
鄧肯的聲音從鏡中傳出:“我要離開了。”
露克蕾西娅和提瑞安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提瑞安下意識開口:“離開?”
“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鄧肯淡淡說道,目光最後落在了露克蕾西娅身上,“妮露就先放在我這裏,如果将來有機會,我會把她給你。”
話音落下,他的身影便已經開始迅速暗淡,鏡子邊緣的幽綠火焰也仿佛幻影般悄然消散,根本沒有給提瑞安和露克蕾西娅繼續開口的時間。
房間中再次回到安靜,在接下來整整幾分鍾的時間裏,露克蕾西娅和提瑞安誰都沒有開口。
到最後還是露克蕾西娅主動打破了沉默:“剛才……真的發生了,是嗎?”
“不是幻覺,”提瑞安苦笑着搖了搖頭,“你想過會發生這一切嗎?”
“……最離奇的夢中都不曾想過,”露克蕾西娅說道,緊接着又突然略顯緊張地問了一句,“你怎麽看這件事?”
“你指的是……”
“他剛才說的那些,”露克蕾西娅一臉嚴肅地說道,“你覺得那是真的嗎?父親說他缺失了大部分記憶,甚至需要重新認識這個世界,還說亞空間的影響深刻,無法徹底擺脫……但又說自己已經恢複了理智……”
“……坦白說,每一句我都不敢相信,甚至包括‘恢複理智’幾個字,”提瑞安沉聲說道,“在沒有更多證據之前,我甯願相信這是亞空間的陰謀。”
“亞空間沒有陰謀,”露克蕾西娅平靜地說道,“隻有人類才懂得陰謀。”
“……一個被亞空間洗禮之後的人類呢?”提瑞安輕輕吸了口氣,搖着頭,“當亞空間中的混沌有了智慧,将比純粹的混沌更可怕……當然,情況可能并沒這麽糟,我也希望奇迹真的出現,但暫且……還是保持觀望和警醒吧。你常年在邊境活動,應該比我更清楚這份警惕的必要性。”
“我明白,”露克蕾西娅沉默了幾秒鍾,輕輕點頭說道,但緊接着她又擡起視線,目光再次落在那面橢圓鏡子上,有點緊張,“……他真的走了吧?”
提瑞安想了想,上前幾步将那面鏡子摘了下來,倒扣着放在桌上。
“總感覺,父親比以前還令我緊張。”這位在外聲名赫赫的大海盜忍不住小聲咕哝道。
水晶球中立刻傳來露克蕾西娅的聲音:“那是因爲你剛被他打過,肯定感觸深……”
提瑞安回頭看了一眼,面無表情:“你留神吧,說不定什麽時候露妮突然開口,發出父親的聲音。”
水晶球直接熄滅了。
……
失鄉号,船長寝室内,鄧肯長長地舒了口氣,梳理着自己剛才與那一對“兒女”的交流過程。
應該沒有什麽疏漏。
而在梳理完成之後,他便随手從旁邊拿過紙筆,開始依着記憶在上面勾畫起來。
幾筆之後,紙上便出現了一個六邊形的古怪徽記。
那正是之前提瑞安在凡娜和瓦倫丁主教面前展示過的那個古怪符号,是一百年前的鄧肯船長曾接待過的那些古怪“苦修者”身上攜帶的徽記的模樣。
通過凡娜的眼睛,鄧肯得到了這意想不到的情報!
放下手中鋼筆,鄧肯若有所思地看着這個古怪的六邊形以及其内部支離破碎的十字結構,思考着應該從哪裏開始去破解這個符号的秘密。
但突然間,他的眼神凝滞下來。
他看到那張紙的邊緣突然出現了一片濕漉漉的印痕,仿佛有無形的水流浸潤了紙張的一角,緊接着,在那浸潤的水痕中間,一點模模糊糊的紋路竟浮現出來!
那是一個單詞。
謝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