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鄉号就這樣堂而皇之地離開了,如它以不可阻擋的姿态降臨時一樣。
凡娜看着那艘幾乎可以用“宏偉”來形容的巨艦在普蘭德城邦中心威嚴航行,看着它虛幻的船身越過了城邦中鱗次栉比的屋頂和塔樓,靈體狀态的船殼如一道遠去的幻影般漸漸消失在她的視線中,而随着失鄉号的遠去,那在普蘭德城邦各處熊熊燃燒的靈體之火也開始漸漸熄滅、退卻,就仿佛完成了什麽使命一般歸于虛無。
隻剩下一個晴朗的天空,一座如往常一樣的城邦,以及剛剛經曆過一場噩夢的衆生。
此起彼伏的鍾聲在城邦上空回蕩着,那是城内各地教堂的鍾樓在依循原本的曆史軌迹繼續鳴響,但這原本用于對抗現實入侵的鍾聲現在聽起來卻仿佛某種歡送,大教堂上空的汽笛聲也響了起來,這尖銳刺耳的聲音讓凡娜吓了一跳。
她感覺到一個氣息靠近,轉過身,看到瓦倫丁主教不知何時已來到自己身旁,這位一度經曆死亡的老主教手中緊握着長杖,擡頭眺望着失鄉号離開的方向,仿佛自言自語般說道:“我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您應該知道,那不是夢。”
“我是說我剛才夢見二十個穿着夏波普舞裙的兔子在我周圍轉着圈跳舞……”
凡娜頓時一怔:“那您确實是做夢了,可能是精神複蘇的過程中……您就非要現在說這種冷笑話嗎?”
“但這能讓你迅速清醒過來,從一腦袋亂麻中趕快回到工作狀态,”老主教一臉淡然地說道,表情平靜的仿佛剛才講冷笑話的根本不是自己,接着他低下頭,看着教堂廣場的方向,“我們接下來要忙的事情可不少,這一次,跟失鄉号‘擦肩而過’的可不是一艘白橡木号了。”
凡娜順着老主教的目光看了過去,看到教堂廣場上的守衛者和城邦衛隊們已經陷入某種茫然混亂中,他們仿佛大夢初醒般看着已經恢複如常的城邦,記憶卻還停留在曆史污染入侵現實的那場戰鬥中,而這些人中的一部分又由于“蘇醒”較早,甚至看到了失鄉号離開時的情景,這便進一步加劇了混亂和緊張的産生。
瓦倫丁的聲音繼續在凡娜旁邊響起:“……先讓守衛部隊恢複秩序,然後開始調查梳理整個城邦的現狀,确認是否所有人都已經‘回來’,确認城邦中少了什麽或多了什麽,以及……”
瓦倫丁頓了頓,看着身旁的年輕審判官。
“以及準備給風暴大教堂彙報情況——凡娜,你這輩子最具挑戰性的文書工作就要來了。”
凡娜的呼吸突然一窒。
一場災難結束了,但并非所有事情都已結束,當所有人都幸存下來之後……真正的調查工作似乎才剛剛開始。
……
陽光正好。
大教堂那扇莊嚴沉重的門扉吱吱嘎嘎地打開了,海蒂帶着有些茫然的表情來到了教堂廣場上,她望着晴朗天光下一如往常的街道,腦海中卻又殘留着之前的暴雨如注,以及暴雨變成火雨的恐怖一幕。
事情是如何結束的?
她隻記得,一艘幽靈船自火海中浮起,巡遊般駛過城邦,她的意識在某種介于現實和虛幻之間的維度中飄蕩,兩條截然相反的曆史交彙在視野中,又在那幽靈船的航路前被一分爲二,其中一段沉澱成爲現實,另一段被碾壓成塵。
胸口傳來了微微的灼熱,海蒂低下頭,看到那枚父親從古董店裏拿回來的“贈品”吊墜正在微微發着光芒,她伸手去觸碰,那吊墜卻在她觸碰的瞬間發出輕微的碎裂聲,接着仿佛是耗盡了力量,無聲無息地化作飛塵,連系着吊墜的繩索都灰飛煙滅了。
海蒂怔了怔,但很快,廣場各處吵吵嚷嚷的聲音便打斷了她的愣神。
守衛者們正在整頓秩序,來自市政廳的衛戍部隊也開始在各級長官的指揮下進行點名、歸隊,一些協助恢複秩序的神官從教堂中走了出來,傳達着來自瓦倫丁主教和凡娜審判官的命令,與此同時,也有人談論着剛剛那艘遠去的幽靈船的剪影。
“……我一睜眼就看見那東西從我腦袋上飄過去,就好像航行在透明的海水中似的……”
“看着太吓人了!那些火焰就擦着大教堂的尖頂!但它好像就這麽走了……”
“那是失鄉号,毫無疑問……你們别不信,那絕對是失鄉号!”
有一個嗓門很大的聲音在廣場上嚷嚷着,信誓旦旦地表示剛才那艘穿過城邦的幽靈船就是傳說中的海上天災失鄉号,海蒂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看到說話的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船長——她和那位船長之前天天打交道,熟得很。
“勞倫斯船長,”海蒂走了過去,與那位正在跟幾個避難平民交談的老船長打着招呼,“您還好嗎?”
“我?我好得很,雖然也搞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老船長看到海蒂,臉上露出笑容,“看到伱平安無事也真是好事,醫師小姐——之前那又是雨又是火的可太吓人了!”
海蒂随口應了一聲,緊接着便問道:“您說剛才那離開的……是失鄉号?”
“對啊,那肯定是,”勞倫斯立刻點頭,“我可太熟了!這場景我見過啊!”
旁邊有一位之前在大教堂中避難,此刻還有些驚魂未定的市民見狀忍不住開口:“您見過?”
“對啊,要不你以爲我爲什麽在大教堂裏隔離了這麽長時間?”勞倫斯瞪起眼睛,緊接着便轉向海蒂,“我知道你能跟教會上層說上話,我給你們個建議啊,回頭好好查一下城邦裏少了什麽東西,失鄉号路過的時候通常都會帶走點什麽……我有經驗!”
海蒂稀裏糊塗地聽着,稀裏糊塗地點頭,過了好一會,一些在不久前發生,卻仿若隔世的記憶才突然在腦海中浮現出來——
父親那邊,怎麽樣了?
……
莫裏斯感覺不是很好,他頭暈腦脹,胃裏也在翻江倒海,仿佛是喝了很烈很烈的酒,想吐,卻又不太敢吐。
因爲他覺得自己面前的幾個拖把和水桶都在虎視眈眈地盯着自己,旁邊那位愛麗絲小姐也在默默地盯着自己。
如果自己真的吐在甲闆上,可能會挨揍——在這艘船上,随便一條繩子都比自己歲數大,它們大概是不會有尊敬老人這個概念的。
他覺得自己大抵是暈船了,也可能是暈鴿子了。
莫裏斯擡起頭,看到那個名叫“艾伊”的鴿子正趾高氣揚地在甲闆上巡視着堆積如山的薯條,那鴿子之前曾變成一隻望之可怖的骸骨巨鳥,并在古董店外突然下起火雨的時候把自己帶到了這艘幽靈船上,而現在它又變成了那貌似人畜無害的模樣,在一堆堆薯條之間走來走去。
那個名叫雪莉的女孩正坐在不遠處,有一隻幽邃獵犬跟她待在一起,這看起來是召喚師和幽邃惡魔的組合,但他們兩個此刻卻一個比一個老實——雪莉仿佛是教養良好的淑女一般闆闆正正地坐着,大氣都不敢喘,而那個被她稱作“阿狗”的幽邃惡魔甚至不知道從哪找了張報紙,端端正正地坐在雪莉旁邊的木桶上,用爪子費勁地夾着報紙在那假裝看報——隻是它顯然不認字,報紙都拿反了。
而在更遠一些的地方,則可以看到高聳的桅杆,如紗幔般透明虛幻的靈體之帆,廣闊無垠的海面,以及已經越來越遙遠的普蘭德城邦。
回憶起之前跟着這艘船一起從城邦中駛過時所見證、經曆的一切,莫裏斯仍然感覺自己的心髒在砰砰直跳,那種自身被幽靈烈焰化作靈體之後俯瞰燃燒大地的體驗實在是有點刺激,如果放在多年以前,他可能還會覺得那是一場緊張有趣的冒險,但現在他已經不是年輕人,那種體驗對他而言可能有點……刺激過頭了。
莫裏斯輕輕吸了口氣,感覺腦袋裏的思緒亂糟糟的,他在思考自己是不是還有機會回去,也在擔心着家人那邊的情況。
而這時一個聲音突然從對面傳了過來,是那隻幽邃獵犬——莫裏斯知道幽邃獵犬是什麽,但他從未想過一隻幽邃獵犬會像眼前這個一樣理智且禮貌:“老老老先生,您您您看我……我我這樣像……像是一個有有有教養的文……文文化狗……狗嗎?”
“額……坦白說,我覺得一隻狗并不需要通過看報來表現出自己的教養,可你是幽邃惡魔,評判标準又不能按照人間的狗來看……反正人類世界最聰明的狗也學不會坐在木桶上看報,”莫裏斯錯愕了一下,表情古怪地回答着對方的問題,“另外有兩件事,第一,你爪子上的報紙拿反了,第二……你是有點結巴嗎?”
阿狗一怔,趕緊把爪子上的報紙倒騰過來,一邊回答着:“我我……我不結巴,我是有……有有……有點緊張……”
“阿狗我覺得你不用緊張成這樣,”雪莉這時候突然小聲嘀咕起來,“而且你看什麽報啊——鄧肯先生早就知道咱倆都是文盲了……”
她這邊話音剛落,阿狗還沒來得及開口,一旁正在發呆的愛麗絲就突然舉了舉手:“我也是!”
雪莉顯得很驚訝,莫裏斯則默默低下腦袋,揉着自己的額頭。
老學者覺得自己到了一個過于離譜的地方……這都啥跟啥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