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幽暗的側廳靜谧得令人昏昏欲睡,衣着素袍的随從,靠坐在桌邊的椅凳上,不經意地掃了眼牆中流光瑩瑩的帷幕,打了個呵欠。
先前他送松玡回魔醫府邸時,異界白日青天明晃得有些刺眼,未做過多的停留,又立馬折返這裏,光線與氣氛的強烈反差,令他有種不真實感。
他一隻手肘撐在桌沿上,掌底托着下巴,正慵懶地犯着困,突然,地闆中央的傳送門打開,耀眼的菱形光咒直入上空。
随從猛驚,乍然起身,見眼前光咒散去,赫然出現的凜凜身軀,頓時睡意全無,恭敬地打躬作揖。
“殿下……”
“公主睡了麽?”
冥朔筆挺地站着,目光投向帷幕那邊。
“屬下不知道,不過公主說過她會等您。”
素袍随從說。
帷幕本是虛象,其實就是一個穿越屏障,隻有穿過這個屏障,才會知曉隔壁房間的情況。
冥朔移步帷幕前,眸光微轉,片刻遲疑後,還是腳步輕緩地穿過了它。
内室裏光線昏暗,潔白的雲床上,顧曉幸已經睡着了。
她側睡着,纖長的睫毛像蝴蝶翅膀,蓋下一溜淡淡的陰影。烏發如雲披散在她的脖頸間,掩映着白皙剔透的肌膚。她的臉蛋兒水潤微粉,伴着均勻的呼吸,睡得香甜極了。
雲床上的煙雲化作被子,蓋在她身上。冥朔的幻袍被她疊放在枕邊,一隻小手輕放在上面,生怕被誰拿走似的。
冥朔站在雲床邊上,仔細欣賞她熟睡的模樣,内心的溫柔化作強大的羽翼,隐忍的愛意在深處悄然綻放。
那是他心中的一片淨土,他曾經是那麽的接近過……
他就這樣靜靜地看着她,渴望每天都能看見這樣的她,每一天,都能正大光明地,看着這樣的她,直到歲月的盡頭……
炘兒,我終究是對你有貪念……
烊城的深夜褪去浮華,像一條沉睡的巨龍橫卧在群山之間。兩條江河在城中碼頭處,交彙成更寬廣的水域,向東流入幾十公裏開外的瀾海裏。
距海岸線約七海裏處,有一座怪石嶙峋的小島,島上高聳漆黑的巨石林立,看似雜亂無章,卻又排布有序。
在小島背面,料峭的懸崖壁上,隐蔽着一個洞口,在強大的陣法保護下,旁人是看不見這個洞口的。
洞内通道繁多,從寬敞的主室向四面八方延伸,空間結構,很像巨型蜘蛛。
在其中一條通道内,兩名衣着巫袍的人,正用咒法搬運着一個外觀像鼎一樣的法器。
其中那名短寸頭,小圓眼的開口說:
“這玉鼎算是古董了吧,擱置這麽久……有八九百年了吧?”
“差不多,呵,說得好像咱倆經曆過那場戰争一樣。”
身旁那個高顴骨,眼尾留着細紋的笑答。
“我曾曾曾祖父經曆過,他老人家雖然最近有些神志不清了,可對當年那些戰事兒,還記得門兒清啊。不過他是後來才加入的,畢竟當年咱們可是前赴後繼,持續攻打異界兩千八百多年呢,快趕上第一次異界大戰了……”
那個短寸頭有些自豪地說。
“嚯!那他怎麽着,也有上千歲了吧,厲害呀,不知我以後是否也能達到這麽高的修爲。”
“我覺得吧,咱們能活個幾百年就挺好的,像異界那些魔物,動不動就活個幾千上萬年的,得多膩啊?”
短寸頭說着,不經意地揉了揉眼睛。
“咱們現任的老巫師就有兩千多歲了,據說比魔王還大一千多歲呢,人家不照樣過得有滋有味兒?”
“那不能比,對魔族來說,一千多歲還是小年輕,可對我們巫族而言,能活一兩千歲,已經是仙風道骨的級别了,外貌心境都不同嘛。”
他倆沿着石梯,将法器放入地下暗室的角落裏後,又往回走。
“咦,你覺得……”短寸頭思索片刻,又開口道,“李族長叫我們搬運的這些法器,是真品還是複制品呢?”
“你想那麽多幹嘛?無論是真是假,我們按章辦事就行了。說不定這裏擺的全是複制品,真品還藏在另外的地兒呢。”
“也是……”
他倆走出通道,正巧撞見江楓,隻見他眉心低沉、愁顔不展,平日陽光帥氣的臉,此時蒼白又陰郁,身上的巫袍有戰鬥過的痕迹。
“江領隊……”
他倆向江楓打招呼,後者隻是淡淡地點頭回應,闊步走向另一側的主室。
“他們小隊今晚驅魔不順利麽?”短寸頭小聲揣測道。
“不知道,反正,我感覺上面挺器重他的。他是我們巫族最年輕的領隊了吧,竟比你我都小好多歲。”
“他是沾了他奶奶的光吧……”
短寸頭有點酸溜溜地說。
“……你可千萬别在他面前提他的奶奶……”
“難道不是嗎?她奶奶當年驅魔、淬煉、祭祀、招靈……哪樣不會?還樣樣精通,天賦異禀!若不是因爲那場事故……”
主室裏,江楓收起法杖,細細打量這裏,角落裏的箱櫃,與形态各異的法器,它們之間的擺放布局就構成了一個小型的驅魔陣法。
即使有魔物混進他們的人群中潛入這個崖洞,也難以躲過這洞内重重嚴密的防範措施。
主室右側的門半掩着,裏面光線昏暗,伴随輕微的鳴響,閃着一陣一陣的藍光,裏面應是有人正在淬煉新的法器,或處于調試階段吧。
江楓正瞧着那門縫裏的一溜光景,門就倏地打開了,李族長從裏面走出來,不緊不慢将門合上。
短暫的瞬間,他瞅見裏面有個像煉丹爐一樣的淬煉器具。
“李族長,您叫我來是……?”
江楓看似平靜,眼裏卻星光黯淡。
李族長瞄了他一眼,然後将雙手背在身後,低頭踱步徘徊,若有所思後,才又擡頭言道:
“小江,今晚你和甘舟在鬼雨空間裏的事,提醒了我……你們得加快進度了。”
江楓默默點了頭。
“你若實在爲難……我能理解,你可以把這項任務移交給别人做。”
“這任務必須得由我來做。”
江楓目光泛冷,異常堅定。
李族長審視着他。
“那倘若有機會,你能瞞過魔王,直接把她扔到法器上折磨,探究她的能量秘密,你會這麽做嗎?”
“會。”
“可你今天猶豫了。”
李族長那一凹陷一眯縫的眼中,目光極具穿透力。
江楓的臉上更加蒼白陰郁。
“……我已經想明白了,所以,今後不會猶豫……”
“那倘若……”李族長又問他,眼裏閃過一絲狡黠,“場面失控,你必須退而求其次,殺了她呢?”
江楓蹙緊眉頭,閉了閉眼,一番激烈的内心掙紮後,漸漸地,他眼裏唯一的星光也斂了去,泛起絲絲深色。
“若有必要……若真到了那一步……我會殺她……”
說這話時,他指甲近乎剜進了掌心。
李族長雙眼都眯縫起來,仔細端詳着他。
“希望你記住……你今天說的每一句話……”
江楓艱難地從喉嚨裏擠出一個字:
“好……”
随即,李族長抽出法杖,對準桌上的盒子輕輕一揮,那盒子便打開,從裏面飛出一個拇指大小,圓柱狀的黑色瓶管,落到江楓手裏。
後者打量着瓶管,見管身布着金色符紋,在管口處的軟木塞中央,插着一根短針,擰轉瓶管的頸部,短針就旋進管肚裏了。
“……這是一個神元管,”李族長說,“隻要将短針刺入她左手的無名指裏,她的一絲神元就會被吸進來,供我們探究。”
他頓了頓,又接着說:
“……原本是讓你設法接近她,用更緩和的方式打探她的能量秘密,找到魔族的軟肋在哪,可現在……我們的時間太有限了。”
“……魔王會加強對她的嚴密保護,所以,你得好好想想,怎樣才能夠在不驚動魔王的前提下,接觸到她……”
江楓清澈的眸光已如死灰黯淡,他近乎冷漠地,點了頭……
低壓壓的夜空,烏雲密布。腥鹹的海風掀起一陣陣巨浪,拍打在漆黑的礁岩上,層層激起雪白的浪花。
江楓離開崖洞後,想來這裏看看海。他形單影隻,安靜地坐在岸邊岩石上,任憑海風拂亂他的碎發衣角,浪花沾濕他白色的巫袍。
他感到心力交瘁,他想看看這片遼闊的海,将自己沒入一望無際的黑暗裏。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午後,他站在教室門口,望着課桌上,把頭埋在書堆裏打瞌睡的她,自己那封沒來得及送出去,往後也再不可能送出去的情書。
“江楓,你家裏出事了……”
“江楓,别辜負你奶奶對你的期望……”
“江楓,魔族不滅,世間就不可能會有真正的安甯……”
這些聲音,從不同人的口中傳出,彙入他的腦海裏。
那封情書,是注定不可能送出去的……
他也早就把那顆心,弄丢了。
就像那隻小兔子一樣,最終還是被他們弄丢了。
他們注定就是對立的!
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
那麽……他還多愁善感什麽呢?
江楓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迎着海風,他狠狠地嘲笑自己。
笑得凄涼,笑得陌生。
他試圖振作起來。
還得想辦法,接觸到她呢。
這些年,他們甚至都沒怎麽聯系過。
怎樣可以合理、順利地,單獨把她從魔王的眼線中,引出來呢?
江楓暗忖,這時,手機傳來一則消息提示音。
這麽晚了,是誰還發消息……
他摸出手機,劃開屏幕。
“哥,你來烊城這麽多天了,居然不聲不響,是不把你表弟我放眼裏麽?”
原來是他的消息。
這個從小在同一小區裏長大,比親表弟還親的遠房表弟,可能比遠房的關系還遠點,但那不重要……
江楓眉目稍展。這段時間忙那些繁雜事去了,還沒來得及去看看這個表弟呢,他家前年搬到烊城來了,不知他現在過得怎樣呢。他前段時間說要找新工作,不知他現在找到合适的沒有……
江楓終于有些溫暖地,回複着消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