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知道他在浏覽那些損失清單時,臉上是怎樣的表情。那刻滿皺紋,胡須飄逸的臉掩藏在镂空屏風後面,整間屋子好像積蓄着悶雷,随時都要炸響似的。探入簾縫的光也沾染了灰,霎時收回了所有溫度,就連角落裏的盆栽都哆哆嗦嗦地打着顫。
隔夜的茶寡淡無味,老巫師那結滿老繭,粗糙得像老松樹皮一樣的手端着茶杯,伸出屏風,将茶水揚進花盆裏時,呈報的下屬瞧見那青瓷杯身都攥出了裂紋……
據說老巫師讓下屬準備了三封信件。
烊城的夏日悶熱潮濕,城裏的早高峰受前幾日“台風與暴亂”的影響,延長了近一小時。人們一如既往地工作,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隻是在路過一些殘垣斷壁時,内心還有些許觸動。
“前幾日的屠城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場災難,即使整座城市的記憶都被竄改了……”
“他們一直在質疑這個世界,每次修改他們的記憶,我都要廢掉好幾根巫杖……”
“這些凡人就愛自作聰明,想方設法地排除異己,你看幾百年前,那些被他們誤以爲是異類的凡人,都是怎樣被燒死在火刑架上的?”
“恐懼總會讓他們變狂躁……”
川流不息的街道上空,劃過一簇簇隐形的幻影光束,一些接到指令的巫族人正紛紛趕至各自的彙集地。
其中有兩個落回地面後,隐身穿行在洶湧的人潮中,随後又瞬移至一座大型商場的地下車庫裏:
“異界太過分了!偷襲了我們三座驅魔試煉場不說,竟還公然辱罵老巫師是老糊塗!”
“真是粗鄙……”
他們在進入車庫電梯後,一邊施法控制轎廂快速下行,穿過地面結界進入巫行空間,一邊交談說:
“……我看他們早就想這麽做了吧,還需找什麽理由……幸好,那件法器當時沒在驅魔試煉場裏,不然就給他們炸毀咯……”
“哪件法器?”
“就是那件要用來淬煉血青石的鎖羅巫鼓啊!我們花費了好幾百年才研造出來這麽一台,所用材料都是獨一無二,不可複制的,要是被炸毀了,肅清異界的計劃又得往後拖延咯……”
“哦,我還以爲那玩意兒一直放在驅魔試煉場裏等待調試呢。”
“已經調試完了,血青石的淬煉法譜也修訂好了,這不,我正趕過去上交查驗嘛……”
“你們動作倒是挺快,隻是,不知那邊什麽時候才能集齊材料,我們今天又損失了那麽多裝備,卻連一招制勝他們的方法都還沒找到……”
“别那麽喪氣,那些魔物對異界的環境依賴太強,連一團神域氣雲都能讓他們夠嗆……我相信,等我們弄到那個異界公主的神元樣本後,這些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了。”
“我們還是先祈禱能順利弄到她的樣本再說吧……你以爲異界今天敢冒風險這樣鬧騰,不怕暗能量滋生過量造成兩界‘失衡’,僅僅是因爲那幾座驅魔試煉場嗎?人死燈滅,魔死神滅,那個女孩爲什麽能夠重生,魔王難道不會好奇?”
哐當——
電梯終于下行到了底部……
他們來到一個巫族的地下煉造場裏。這裏,天然的原石、瓊液混合在功能各異的煉器、坩埚裏,用青色的大理石牆分隔開來,劃分成大大小小的區域。煉造場的中央,擺放着一件件成型的法器,有形狀似古鍾的,有輕小如馬蹄盒的,還有那些剛經過“爆炸”的洗禮,從驅魔試煉場裏搶運回來的殘損零件。
巫族人來來回回,各司其職,清點的清點,修補的修補,提煉的提煉,奔走在這方圓上百米的結界裏。結界頂部的泡沫光燈像繁星一樣照耀着,空氣中充斥着驅魔符咒的味道,彌漫進了場地盡頭,延伸出來的獨立空間裏。
獨立空間很大,裏面飄浮着幾十扇棕黑的木門,橫七豎八、毫無章法地排列着,各自朝向不同的方向。每扇門的造型、雕刻的印紋也各不相同,風格迥異。門上統一用巫文編排着序碼。
這裏靜谧得出奇,門内的動靜再大,也傳不到門外。
靠近左側的一扇門内,此時,伴随着巫術劃點的清脆聲響,夾雜着幾聲輕細的交談:
“這樣就不會被她察覺到了,也不會驚動到她镯環上的法力,隐蔽又安全……”
一個綿軟的女聲說。
聲音的主人收回杖尖,提拈起修身巫袍的裾擺跨出煉陣,轉身用一雙尖圓細長的狐狸眼睛,輕柔地瞧望着對方:
“……還是不合适嗎?江楓?”
見對方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升級”成果,她詢問道。
“合适,這已經是……天衣無縫了……”
江楓細細打量着右手掌心上,經她“升級改造”後,與生命線上的紋理完美融合,僅由意念支配的神元管,沉沉地說。
女精煉師微揚紅唇妩媚一笑,不由地将卷發捋到一旁,恰好露出漂亮的肩頸線,散發出清冽微醺的香氣,繼續柔聲說:
“這精煉術還是七年前,武婆婆在莺城的驅魔試練場裏發明的,如果論巫術的集大成者,她當年可是……”
她眸光灼灼又瞧向江楓,卻見對方的目光仍隻停留在手心裏那道紋路上,絲毫沒關注她這邊“不經意顯露”的風情。
她略有失落,眸光輾轉着,隻見此時,對方那泛深的瞳孔底下,遊曳着模糊的暗影。
女精煉師捋了捋柔亮的卷發,心想是不是不該在這時提起武婆婆——他那位已故奶奶的事,即使那場事故已距今七年……
“咳咳……”
她正當這麽想着,一聲刻意的清嗓子的聲音從門那邊冷不丁傳來。
“怎麽了,謝大驅魔師?”
女精煉師輕輕一瞟,灼亮的眸光瞬時轉涼,透露着些許不耐煩,連聲音都恢複了清冷。
謝禮全然一副不在乎被晾在一邊的樣子,他悠然地靠着門邊,自顧地把弄着法杖,粗黑的弦樂眉下,戲谑的目光投向這邊:
“你沒看出來嗎,曲曼,人家現在正一門心思沉浸在那件‘大事兒’上呢,哪有閑情光顧‘身邊的風景‘?”
他在說‘身邊的風景’時故意加了重音,還輕佻地對她眨了眨眼睛。女精煉師先前那充滿小心機的撩發舉動,他都看在眼裏。
曲曼面色微凝,羞惱地盯視着他。
啾——
這時,一包經過提煉後,化成了黑色粉末的鬼臉碎屑在空中劃出一道抛物線後,徑直落到了謝禮這邊:
“幹嘛?”
他順手接住後,沒好氣地問。
“你現在把它帶到封儲室登記去……”
江楓冷冰冰地對他說。
“你是在對我發号施令?”
謝禮揚着眉梢,不悅道:
“上頭派我來協助你,不是聽你差遣的!别忘了,你我可是同級……”
“你把它帶去封儲室登記,就是在協助我。”
江楓嘴角揚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平靜的口吻,不容辯駁的語氣。
兩人火星四濺地對視了一秒。
“切……”
謝禮目光一斜,唇邊溜出一絲不屑。
“行吧……”
他歪着頭,吊兒郎當地颠了颠手裏的粉末包,視線也随之上下颠了颠後,才慢吞吞接着道:
“正好我也不想在這裏待了,浪費時間……一大堆事兒等着我呢……不像某些人……”
他漸漸幻影着離開,嘴裏還不忘埋汰一句:
“……不像某些人隻會挑閑差,還拖泥帶水幹得稀碎,連累大家!”
說完他便消隐了去。
“這家夥嘴真欠……”曲曼幽幽地瞪着門那邊嘟囔着,扭頭看了看江楓,“你别管他,他這人就那樣。”
江楓隻是禮貌地點頭以示回應,并沒有吱聲。
他認爲謝禮說得對,那件事是他搞砸了,還拖累了大家。要不是因爲他沒能悄無聲息地獲取到顧曉幸的神元樣本,異界也不會以此爲由,理直氣壯地搗毀他們的驅魔試煉場了,即便那幾處試煉場本身屬于“違建場地”。
這是自兩界簽訂“和平契約”以來,第一次發生這樣的“火力摩擦”。異界今天這麽做,既是在對他們示威警告,又是在牽制他們,想要滅一滅他們暗漲的勢頭。然而,鑒于目前的形勢,巫族即使憤恨萬分,也得耐着性子,拿捏好分寸,不能真和魔王鬧掰了。畢竟,他們還得面對共同的敵人。
關于這一點,以及後續族裏的安排,老巫師已将相關旨意下達到了各部密群裏。總之,他們要讓魔族全族覆滅的計劃長久不變。
如今,巫族私建的三座驅魔試煉場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毀壞,這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他們計劃的施展,甚至還影響到了他們對流竄現世界的魔物的壓制。魔王一邊嚴令懲戒那些非法流竄,一邊又似乎對現世界裏作惡的魔物視而不見,要論僞善,他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江楓心裏這樣想着,瞥見煉陣池裏,從驅魔試煉場“搶救”回來的各路法器,仿佛又看到了七年前,在莺城化爲廢墟的那座驅魔試煉場地。那一次,是因爲一場試煉發生了意外。
在那場意外中,他失去了此生最愛戴、最敬重的親人——他那嬌小蹒跚,盤辮花白,卻總是兩眼彎彎,堅韌聰慧的奶奶。
奶奶曾将年僅三歲的他從瞑妖的殺境中救出來,從他父母僵硬冰冷的托舉中救回來,獨自将他撫育成人,卻在七年前的那場意外中,犧牲了。
“武婆婆”,這是同族的晚輩們對她的尊稱,無論是對巫術的造詣,畢生的驅魔成就,還是天賦異禀的資質下,凜然正氣的品性,都是讓她名垂族史,跻身于巫族百年尊者的理由。
然而在江楓眼裏,她永遠都是那位慈藹可親,嚴厲又可敬的奶奶,她是他成長路上的引路人,是他未能見到最後一面,心裏永存遺憾的故親。
“隻有實力相持,利害相通才能長久共存,然而世間沒有永恒對等的關系,魔族的存在,終究是個隐患。”
這是江楓自小耳濡目染的觀點,他曾經對此不以爲然,直到奶奶将畢生心血都奉獻于驅魔事業上,并且爲之犧牲時;直至他看到奶奶爲此準備的臨終遺言時,他才幡然醒悟,理解了他們爲之奔赴的意義。
那天,是他人生真正的分界點。
江楓看着曲曼用修習來的精煉術臨摹描繪着陣法,腦海裏浮現出多年前,那個伏案試煉、徹夜研習的蹒跚身影。奶奶的意志将代代傳承,生生不息。
然而前兩天,因爲他的恻隐之心,當然也有客觀因素的幹擾,他沒有把那件事兒辦好。江楓心裏明白,自己對顧曉幸的于心不忍、情愫迷漫,就是變相地對巫族同伴的殘忍。
有些事,他其實早就做出了選擇,信念在一次次輾轉中,不斷地強化,堅定……
即使一些當初被弄丢了的東西,似乎又不甘心地尋回來,啃噬着他封閉的心門。
他見曲曼優雅地揮舞着法杖輕輕一揚,将一塊強化後的符印巫牌從精煉池裏召喚出來:
“你把這個戴上吧,能抵禦一次高倍數的混合傷害……”
她眨動着妩媚的狐狸眼眸,紅唇輕啓對他說。
曲曼似乎很關心他的安危,最近時常會在碰面時,想要留給他一些護身的“私貨”,他覺得她有些過于關心了,甚至逾越了邊界。
她身上的香氣像無聲的細雨,随着手中的巫牌遞過來,傾然飄近,江楓卻微微挺直保持着距離,隻輕輕搖了搖頭,推拒道:
“你還是留着自己用吧……謝了。”
他旋即轉身邁向門邊,一切看起來都那麽自然。
身後的默然如同落空的雪花,隻是短暫的一瞬,就被他滞留在了門那邊。
江楓離開煉器室,穿行在獨立空間裏返往大廳時,滿腦子裏都是那件“大事兒”,心情複雜沉悶。異界今天的一系列“操作”,倒不是讓他怕了,畏首畏尾了,相反,更是讓那個目标像刀子一樣深深描刻在了他的行動牆上,但也因此,心裏一些固有的倫理道義,也在與他漸行漸遠了。
他不斷地用現實和理智,去壓制那些令人矛盾的負疚感,用更高的“信念”,去支撐他的堅持。
可那些早已被丢棄的,不甘心又尋上門的零零碎碎,卻愈發頻繁地,惱人地,在他記憶深處上演着一出出皮影戲。
那是泛了白的過去,是一些陳舊又清晰的影子,活躍在不同的場景裏,回蕩着那時的聲音……
“你傻嗎,顧曉幸,打不過又跑得慢,追上來送人頭啊?!”
“我抄近道可以攔住他的,這個摸包賊欺軟怕硬,其實心裏虛着呢……”
多年前莺城的一條街道上,一個紮着馬尾辮,背着雙肩包的女孩,拍了拍校服上,因見義勇爲而蹭的灰,揚着臉蛋兒望着眼前,穿着同款校服的少年。
“你攔住他以後呢?瞧,他還有倆幫手……”
不知少年用了什麽招,在她追上來前,竟已将三個摸包賊都捆在了一起。
“攔住的話,我就……用這個……”
女孩神秘兮兮地從衣兜裏掏出一個強光手電筒,沖他咧嘴一笑,開玩笑道:
“晃瞎他們的眼呗……”
女孩清澈的眼睛裏映着點點星光,少年看着她的樣子,也滿心歡喜地笑了笑……
浮影暈開層層漣漪,躁動地變幻着,又拼湊出一段段生龍活虎的過往……
那是在一間亮敞的高中教室裏,嘈雜的課間,不時傳來桌椅挪動的背景音。
女孩得了重感冒,鼻尖都被擤得紅通通的,還硬撐着一手托着下巴,沒精打采地轉動着筆杆兒看習題。
沒過兩分鍾,她又抽出紙巾,忙捂住鼻子别過臉去,輕聲地擤了擤,又迅速将紙巾扔進自備的印有小花兔的紙筒裏蓋上,好像扔了塊寶似地,生怕被同桌的少年看到自己這副“慘樣”。
“喏……”
少年靠近椅背,側目偷偷瞄了瞄,“潇灑”地摸出一盒感冒藥遞到她桌上。
“這是給我的?”
“嗯,不然呢?”
女孩盯着藥盒,微微抿起的嘴角不經意翹了翹。
“一天兩粒,比你那抗生素管用多了。”
少年漫不經心地看了眼附有自身巫術的“感冒藥”,心裏卻偷偷地爲她的微表情樂呵着。
“哦……”
女孩又拈出一張紙巾,像要把半張臉都遮掩住似的,烏溜溜的眼睛轉過來,鼻音濃重地說:
“謝了噢……”
“诶……你别隻說謝呀……”
少年也偏轉過來,幹淨清爽的臉上映着初晨的陽光,像插畫裏的人物活靈活現:
“你要是真感謝我的話……那就……”
“怎樣?”
“……就把你的集題本借我看看呗。”
他想了想說。
“不……不借……”
女孩忽然眼神飄忽,竟有些害羞地将集題本塞進了課桌裏,生怕被他搶去似的,好像裏面藏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說呢……你這麽好心……”
她還提了提嗓音,以掩飾不經意流露的羞怯與心虛:
“……原來是爲了這個啊……”
少年撇了撇嘴沒有辯解,隻饒有興趣地瞧着她這反常模樣。
其實,自從那天,他在自習課上“夢周公”了後,女孩就奇怪地不再把集題本借給他了。
他當時也沒真的“夢周公”,隻是在閉目養神時,聽見身旁,女孩的筆尖在本子上沙沙作響的聲音,不像在寫字,倒像是在作畫,對着什麽細細描畫……
那是她始終沒有向他揭露過的秘密,即使他心懷好奇,又藏着期待,即使他其實動一動手指,就能用巫術“翻看答案”,但他從來沒有窺探過那個秘密……
他可能是期待某一天,那一頁紙是由她親自翻開……
陳舊的浮影徘徊在逝去的時光裏,莺城的校園、街道都充滿了凡世的喧嚣氣,不像烊城,由于是距離異界最近的一座城市,四處都彌散着一股透明的陰詭之氣。當然,這些都是凡人感受不到的。
女孩的家隻與少年家隔了一條街,每天清晨,她都會拎着一桶超大号的保溫飯盒,帶着家裏備好的營養午餐,早早地去學校,而少年幾乎都是踩着鈴聲跨進教室的。
自從那一次,女孩重感冒康複後,少年的課桌上,就會時不時地多一些“小驚喜”。
有時,他的課桌上會多一盒牛奶,一個水煮雞蛋(女孩“借口”吃不完,請他幫忙分擔);有時,在少年苦苦晨練完巫術後,跨進教室前排,會看見自己課桌上,“高調”地擺放着一盒招牌糕點,一看就是她家樓下蛋糕店裏排隊買來的爆款,而她在旁邊“刻苦”練題,得意又含羞地抿着笑意……
女孩總是光明正大又目光閃閃地,用合理的理由解釋這“友誼之舉”,少年也時常是紅着臉,暖心、開心又疑惑地享受着這“合理之舉”,并逐漸試探地“禮尚往來”,從帶給女孩一塊她喜愛的彩虹棒棒糖開始,到借賠暖手寶之由,送給她一隻令她愛不釋手的小兔子,再到……
看着女孩收到“驚喜”時的各種表情,少年也樂在其中。
久而久之,他們的課桌就成了“互相關心”的見證地,他倆在課裏課外的“互動和交集”,也成了班裏一道“靓麗的風景”。
男生們的起哄、女生們的豔羨,以及指指點點,就都聚集到了“超級好同桌”這塊兒,“自然的風聲”也吹進了老師們的耳朵裏……
可互助互進的“友誼”是女孩理直氣壯的擋箭牌,穩如泰山的成績與“三好”标牌,是他們心照不宣的保護傘。
漸漸地,學校的操場上,林蔭道上,也多了兩道青春的影子。體質偏弱的女孩時常會在少年的鼓舞下,在傍晚時分一起跑跳鍛煉。她濕淋淋的額發微微飄拂,紅撲撲的臉蛋幸福洋溢,元氣滿滿。
他們一起聽着那時的歌曲,談論着那時的話題、理想,心領神會地相視而笑,眼裏浮過“确定與不确定”;一起走過莺城的傍晚,看四季浪漫的流轉……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少年的心裏就住進了女孩的模樣,她認真的模樣,發呆的模樣,開心的模樣,惹她生氣時,沖他發脾氣的小模樣……像一個個鮮明的紅痕,牽動着他的心跳。
漸漸地,他的心裏,就裝滿了女孩的一颦一笑……
或許女孩和少年一樣,也在某個瞬間,暗自下了決心,要默默守着一個不可言說的約定,等待時機。或許,這隻是少年的一廂情願……
他們坦蕩又小心地“相親相近”,默契地哼着“朦胧的高歌”,微妙而模糊地牽扯着,教室後的黑闆報見證了這如梭的三年……
“你想過以後去哪兒嗎,江楓?”
臨近畢業前的一個夜晚,自習課後回家的路上,女孩抱着幾本書冊,扭頭詢問身邊的少年。
“我……”
少年輕輕地看了看她,遠處,街角的信号燈赤亮地閃爍着,恍如此時他猶豫的内心:
“想過……但還不确定……”
他不能告訴女孩,他其實是潛藏在凡人世界裏的巫族的後代,同其他族人一樣,參與掌控并維護凡世的運行規則;也不能告訴她,他們即将面臨的畢業,于他而言,不僅意味着普通人的階段性選擇,更重要的,是他作爲一名剛剛成年的巫族人,對未來不同巫職的主修方向的選擇。
他内心是傾向于留在莺城,潛心研學“巫醫”領域的術法奧妙,可一生都站在驅魔事業前端的奶奶,則希望能薪火相傳,想讓他專攻“驅魔”領域,到柚州去學習深造,那裏,有更完備的驅魔訓練系統。
“也是呢……現在說這個,好像還早了點……”
女孩見他踟蹰不前的樣子,就沒再追問,隻是看似平靜地笑了笑說:
“……畢竟,也不是想去哪兒,到時候就一定能到那兒去的,是吧?”
“你想去哪兒呢?”
少年滿心在意地問女孩。
女孩一時沒有回答,明澈的目光有些凝滞,又忽閃着輾轉向懷間,書冊中夾着的那本集題本上,一臉猶豫的模樣。
街對面的信号燈跳轉成了綠色,可此時他們好像誰都沒有注意到,依然停留在路口這邊等候。
“怎麽啦……顧曉幸?”
少年率先打破了沉默,盡量用輕松的語氣說:
“以你的實力,考個莺城大學的王牌專業十拿九穩吧,你……沒考慮留在莺城麽?”
“你考慮過麽?”
女孩突然問。
“嗯?”
她的反問竟另少年有些動心,就像聽到了他想聽的“弦外之音”。
“我是說……”
女孩忽閃的眸子又垂向一側,難以捕捉到此時她眼裏的神采:
“……我是說……你也可以考慮讀莺城大學嘛,隻要正常發揮,應該就沒什麽問題……”
“嗯,我有考慮過……”
少年輕聲說。
女孩臉上似乎晃過了一絲喜悅,可隻是短暫的一瞬,仿如劃過的流星:
“那你現在……考慮出結果了嗎?”
她烏溜溜的眸子又瞧望着他。
少年看着她黑色琉璃珠般的杏仁眼睛,明澈透亮的光澤底下深不見底,好像此時,有個聲音在暗暗引誘着他,鼓舞着他勇敢地,撥響那聲“弦外之音”。可是……等等……
他還需要再等等……
他要等到那些漂浮不定的因素都敲定下來,鄭重地告訴奶奶,他的心之所向,以及對将來的打算,然後再告訴女孩,告訴她……那份缱绻了他心中三年的告白……
“明天,顧曉幸,明天午後,我一定會告訴你……我的答案。”
少年饒有信心地說。
女孩的眸光凝了凝,迷離一息,然後又撲扇着長睫,飄飄忽忽地轉過了身去,微微抿笑的側臉泛映着街角的紅光:
“什麽嘛……你說得好像很正式的樣子……”
她含羞的目光不經意間又瞥向了懷裏的集題本上,好像裏面真藏有一個亟待揭曉的秘密……
那天晚上,他們好像都忽略了時間,不知經過了幾輪信号燈的跳轉,才一如往日地,繼續走過這最後一個同行的路口……
第二天,在少年鼓足了所有勇氣,即将履行昨晚的“約定”時,怎料,老天爺竟給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如同五雷轟頂!刹那間,他的世界仿佛都傾塌了!
他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的祖母,一位身經百戰、卓爾不群的驅魔師,竟會在一場常規的驅魔試煉中發生了意外!
這是一場變故,恍然間,他不僅失去了世上唯一的至親,更是失去了人生路上,無可替代的引路人!
他的祖母,似乎早在創立驅魔試煉場項目的那一刻起,就預知了自己面臨的風險。她竟提前爲自己立下了遺囑,并義無反顧地,終究還是獻身給了那項“偉大的事業”中!這令少年頗受震撼!
那天,當奶奶的遺囑擺在他面前時,當那些字裏行間裏的苦口婆心,呈現眼簾,觸動他心弦時,他悲痛之餘,也終于明白:驅魔師們計議長遠,存在于這“太平盛世”裏的意義,理解了他們未雨綢缪,在這“光明世界”的背後,負重前行、屹立前端的意義!
他開始反思自己的選擇,反思自己,是不是應該學會承擔起那份責任。最終,他下定決心,要秉承奶奶的遺志,繼承她的遺願。
然而這也意味着,他必須做一些艱難的取舍,因爲驅魔師不同于巫醫、精煉師等其他巫職,這是一條充滿艱險、荊棘的道路,風險系數高,且時常需要沖鋒陷陣,直面不守規則的魑魅魍魉。在這樣的情況下,少年覺得自己已無法許給女孩一個應有的未來。
因此,那個缱绻在他心中三年的告白,終究是沒能對女孩說出口;那片像小苗林一樣,已生長得郁郁蔥蔥的情意,終是被他忍痛埋進了角落裏!
一個稀松平常的決定,也足以改變人的一生。
“魔族不滅,世間難有真正的安甯……”
“凡人隻能與我們一時相伴,他們的路程太短,而你我的道路漫長且艱辛。如果真的關心他們,那就不要過多幹涉他們的生活,守護好這個世界便好……”
這些話入耳走心,像一劑苦口的良藥,也像嶄新的指明燈……
“江楓,節哀順變吧……”
“你還有我們呢……别太難過了……”
“振作起來,江楓!”
不同的聲音萦繞包裹,彙成一團灰白的線球,從中抽出一絲,那是唯一彩色的,經久不忘的身影:
“江楓,你還好麽?這幾天你沒來學校,我……大家都很擔心你。”
“我不會有事兒的……放心吧,顧曉幸。”
他小心翼翼地割鋸掉心底的軟羽,而她渾然不知地站在樓下,撐着洋紅色的傘,一如往日地懷揣着幾本題冊,亭亭玉立在風雨裏。
“我知道你家裏的事讓你很難過,如果你需要幫助,我……随時都在這裏。”
“我的事我自己能處理……加油備考吧,顧曉幸。”
他的回應竟讓她莫名地有些空落。
“其實我來……是想……”
她頓了一息,低頭看了看懷裏的題冊:
“……是想給你……我的……”
眼中輾轉着猶豫與羞澀:
“……我的——”
“——你的什麽?”
“我……”
她抿了抿淡紅的唇,纖指不由地攥緊了傘柄:
“我的……集……”
嗫嚅的話語終是沒了音……
她好像還在糾結着什麽,反複醞釀着勇氣,起起落落,可最終還是沉沒了下去:
“……那天中午,你是不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江楓?”
她擡起亮晶晶的眸子,轉而問他,微紅的臉頰像桃瓣。
突如其來的疑問戳開了少年小心掩抑的情感,直擊心底。他不敢再坦然直視她的眼睛。
“哦……我就是想告訴你……我打算去柚州了。”
他竭力輕描淡寫地回答。
“柚州?可是柚州好像……沒有什麽知名的學校……”
她單純地理解着他的話。
“我去那邊,不單是因爲上大學的事兒……我可能會在那邊待很久……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他假裝雲淡風輕的模樣。
“你說什麽?不再回來了?”
女孩驚異。
“嗯……差不多吧。”
他輕輕地看着别處說。
“可是,爲什麽啊?!”
“不爲什麽……”
“你明明能,明明可以和我一起考莺城大學!然後……一起留在……”
她的反應有些過激。
“或許是因爲……那邊對我來說更重要吧。”
他希望能立即終止這撓心的話題。
“去柚州對你來說更重要?”
默然一息。
“嗯,是。”
他迫使自己點了頭。
女孩的神情十分複雜。她困惑、不解、詫異,似乎還有對某件事情的不确定,不敢相信,也難以接受。她好像在默默地消化着什麽,獨自委屈地咀嚼着,承受着什麽。
“……你那天……就是想告訴我這個?”
她像是抓着最後一絲“線縷”不放,異常平靜地問。
“嗯,是。”
他再次對她撒了謊。
淩亂的風裹挾着瓢潑的雨,噼裏啪啦拍打在女孩的傘面上,也胡亂沾濕了她的校服裙。
她仿佛是挨了一道悶棍,瑩潤的眸光灼灼發亮,臉頰通紅,像是有什麽事憋屈在心裏很難過,又像是覺得什麽很可笑。她揚了揚唇角,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或許你是對的……或許,我們都該出去看看……多好的機會呀,‘家門口’的東西總歸是差點兒意思,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是不是,江楓?”
她用溫和的語氣說着這些話,而他心裏卻針紮般地刺痛。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不知道有關系麽?”
“有關系!”
“有什麽關系?”
“顧曉幸,其實我……”
他欲言又止。心底的話滿滿當當起伏洶湧,可最好的方式,就是隻字不提。
女孩亮閃閃的眸子跳動着:
“不就是讀個書擇個校,順道換個新鮮地兒嘛……多大點事兒?你不必跟我解釋你的心路曆程……真的,大可不必。”
她瑩潤的眸光像銳利的冰晶,嘴角卻還挂着清甜溫和的弧度:
“……祝你順利吧,江楓。”
她說着不輕不重的話,可他心裏早已像壓了塊石頭一樣沉。
急驟的風雨掀舞着女孩的長發、衣袖,逐漸失控,開始肆意吹卷起她的裙裾,她騰出手想要撫平裙擺,霎時,懷裏的題冊竟統統“嘩啦”掉進了積水中!
濺起的水花弄髒了她的腿襪,可她一時無暇顧及,隻呆愣原地,啞然無助地瞪着地面上,那本原先夾藏在題冊中,同樣也掉進水裏的集題本上!足足愣了兩秒!
女孩鮮見的慌亂失措!恍惚間,她蹲下身,傘歪一邊,雙手像捧起珍貴的禮物碎片一樣,顫抖着捧起地上的集題本,無比揪心地翻開了浸濕的頁面。
這時,少年的雨傘爲她遮擋過來,可她又“啪”地合上頁面,生怕被他瞧見似的,混亂的雨珠滑過了她赤紅的臉頰。
她像是很崩潰,眼眶通紅地躲閃着他的目光:
“我……我自己來……”
女孩哽咽着,快速拾掇起地上的題冊,然後像落水的小貓一樣,起身淩亂地跑開了,失落的身影消失在了風雨裏……
那天,少年望着她消失的地方,獨自站了很久,很久,大雨磅礴……
後來,女孩如願考上了莺城大學。可她并沒有選擇這所學校,而是去了另一座城市,上了另一所知名的大學——烊城大學。
這确實出乎少年的意料,他沒有想到,世界那麽大,可她偏偏會選擇去那座相對“混亂”的鄰城。凡人隻知道烊城繁榮璀璨、四通八達,殊不知那裏的陰詭之氣也最是适宜魔物滋長。即使巫族的核心首腦常駐那裏,異界大體上也還算言而有信,遵守“和平約定”,可那片地帶,總歸是事端高發地。
甚至,江楓有時會想,如果顧曉幸沒有選擇烊城,沒有在這裏遇到那些陰差陽錯的事,緻使靈力覺醒。那她是不是也可以平平穩穩地度過這一生?
那麽,他又是希望她能如此,還是?
再鮮明的立場和信仰,也模糊不了他最初的本心……
所以,他撕扯着那顆本心,将它撕裂、撕碎,隻能留下“應當留下”的那一部分,哪怕傷口觸目驚心……
“大功告成!這鎖羅巫鼓能同時困住上百個老魔物,要用來困住一個小魔物,綽綽有餘了。”
“到時候,我們隻需依照這法譜上的步驟,就能把血青石淬煉出來了……哈!真希望那天能早些到來,我們就不用像今天這樣,挨了陰招還得憋着了。”
刺耳的聲音打散了回憶的浮影,江楓離開獨立空間,謹慎地戴上巫符面具,返回煉造場時,正巧撞見兩個煉器師從左側的隔間裏走出來,手裏握着一卷特殊材質制成的淬煉法譜,滿面紅光地交談着。
“這麽巧,江領隊!”
他們通過他熟悉的符印标志辨出他,揮手跟他打招呼。
江楓瞥見他們身後,半掩的隔間裏,擺放着一個巨型法器,形似盆鼓。鼓身三米來高,黑色漆底,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鎮魔巫文,鼓面看不見,隻知應該十分寬廣。他知道,這是他們爲她“準備”的……
“你們這是要回基地嗎?”
他看似平靜地問,目光掃過之處,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細微的異樣。
“是呀……”
左邊那個濃眉大眼的煉器師爽朗地說:
“咱們這不是把法譜研制成了嘛,所以——怎麽了,江領隊?”
江楓警覺地示意他别說話,接着——“嗖!”
隻見他以迅雷之勢,扔出了一道顯形光咒打向對面!
“啾!”
忽然,一縷青煙從那兩個煉器師的後腦勺處袅袅升出,随之又消散了去。與此同時,那絲細微的異樣氣息,也一起消失了。
“發生什麽事了啊,江領隊?”
兩個煉器師都一臉懵怔地摸着自己的後腦勺,雲裏霧裏的模樣。
而此時江楓的目光已變得銳利冰冷,面具下的表情異常嚴肅:
“通知上頭,我們得立馬封鎖這裏!外來物疑似混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