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裏,傅珍珍想開口說話,但嘴裏插着管子讓她隻能嗚嗚嗚發生出聲。
蘭麗娟正坐在人工肝機器前面研究說明書,陳棋和朱火炎則在小心翼翼清創。
火藥的碎末都嵌在了肌肉深處,而肌肉是不可能一刀挖掉的,所以必須慢慢用攝子清理出去,爲下一步植皮打好基礎。
這是個慢工細活,需要醫生十二萬分的耐心,否則留下幾粒火藥,這傷口就愈合不了。
陳棋一邊清創,一邊還在給朱火炎介紹着人工肝和人工腎機器的原理。
所以病房裏其實是很安靜的,除了機器滴滴嗒嗒時不時發出的警報聲。
就在這時,三個人同時聽到了一陣嗚嗚嗚的聲音,做爲醫生是有職業敏感的,三人都意識到,小病人傅珍珍這下是徹底清醒了。
原本她醒是醒了,但人是迷迷糊糊的,從昏迷狀态變成了嗜睡狀态,這時候病人的思維還是很遲鈍的,對呼喊有反應,但你說的指令她是不能遵守。
現在病人主動發出嗚嗚嗚的聲音,這種聲音對于重症監護的病人那兒是很常見的。
往往都是意識清醒後的病人,對于自己全身插滿管子的不适應,以及對死亡的恐懼發出的聲音,如果把嘴裏的呼吸機套管拿走,你可以理解爲是哭喊聲。
與此同時,心電監護儀也發出了連續的警告聲,顯示病人的心跳和血壓在持續上升中。
蘭麗娟離床頭更近,馬上扔下手裏的說明書,用最溫柔地話說道:
“傅珍珍,你好,我是醫生,你别怕,我們現在正在給你治病,所以你是安全的,别怕别怕……”
朱火炎和陳棋互相對視了一眼,知道對小病人傅珍珍來說,最困難的時候到了。
家裏三個親人,一個炸死,兩個槍斃,一家看似美滿的家庭瞬間就破碎了,這對一個隻有15歲的小姑娘來說是非常殘忍的事情。
殘忍到會讓她的内心生不如死,還不如一直昏迷一無所知來得更好。
蘭麗娟的安慰并沒有讓傅珍珍安靜下來,反而讓她更加煩燥起來,顯然她想表達什麽?
朱火炎這時候摘掉了手套也來到了床頭,證據溫和地對小病人說道:
“傅珍珍,我是你的主治醫生,你别急,現在你的氧合狀态不是很好、血流動力也不穩定,所以呼吸機還不能摘除,你是不是想見誰?”
傅珍珍滿含淚水的眼睛盯着朱主任,然後輕微點了點頭。
朱火炎吩咐道:“陳棋,你繼續清創再包紮,麗娟,你去拿紙筆來,讓她寫下想說的話。”
筆紙病房裏就有,蘭麗娟小心翼翼把筆放到了傅珍珍的手裏,然後幫她固定了筆記本:
“來,你想說什麽就寫下來。”
傅珍珍這時候四肢處于肌無力狀态,根本沒辦法擡手,蘭麗娟隻好讓她的手平放在床邊上,然後讓她盲寫。
筆尖在歪歪扭扭的緩慢移動,朱火炎和蘭麗娟緊盯着筆記本。
出現的第一個字是“爸”,雖然寫得極不規範,但辯識度還是有的,朱火炎和蘭麗娟心裏同時咯噔一下,知道麻煩了。
果然,第二個字還是“爸”,完整的四個字是“爸爸在哪”。
病房裏三個醫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陳棋一手拿着無菌盤,一手拿着攝子,眼神的意思是:“告訴孩子真相?”
朱火炎輕輕搖搖頭,蘭麗娟則狠狠瞪了丈夫一眼,意思是:“你個白癡,現在能說實話嗎?”
陳棋聳聳肩,抖了抖眉毛,意思是:“現在怎麽辦?”
傅珍珍又不傻,她其實心裏是有預感家裏是肯定出事了,尤其是爸爸可能會比她更危險。
但人在絕望的時候,潛意識裏都是往好的方向想,她就想得到一個答案,讓醫生告訴她“你爸爸沒事。”
可是現在病房裏三個醫生既不能說你爸爸死了,也不能說你爸爸沒事。
因爲你醫生如果說你爸爸沒事,給她了希望,将來失望就越大,給小姑娘的刺激也會很強烈,容易出現精神問題。
眼前就是,如果說她爸沒事,傅珍珍肯定會加一句:“能讓我爸爸來看我嗎?”
那三個醫生的謊言不就馬上戳穿了嗎?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三個醫生是急得團團轉。
久久得不到回應的傅珍珍這下情緒又上來了,問怎麽知道的,看看心電監護儀上的心跳次數和血壓就知道了,心跳都達到130次以上了。
怎麽辦?關鍵時刻還是得請專業的醫生。
朱火炎親自跑到辦公室,連夜給老郭打了個求援電話,老郭又打電話給七院的徐院長,徐院長一想大半夜叫職工也來不及了,于是小老頭親自淩晨2點跑到了越中醫院。
老郭也來到了醫院。
徐院長到了醫院後,朱火炎和陳棋趕緊将傅珍珍家裏發生了什麽事情,以及現在病人的生理狀況做了一個初步的介紹。
徐院長其實對洋山事件是知道的,廢話,這鋪天蓋地的報道,報紙恨不得來個連續劇,現在全中國隻要識字的就沒有不知道這事情的。
面對親人的突然離世,以及親人的背叛,如果讓小女孩接受?
又要保證小女孩随後的心理健康,繼續接受臨床治療。
這種活一般醫生幹不了,心理醫生卻能幹,他們就是專業“玩弄人心”的,所以專業的事情要交給專業的人。
徐院長消完毒後要走入病房,老郭輕輕喚住了他:
“老徐,沒問題吧?”
徐院長深吸了口氣:“有難度,但這一關她必須得過,你們放心,我每天都會過來給她做心理輔導。”
老郭眼睛中充滿了擔憂,輕歎了一聲:“作孽啊~~~”
病房外面,郭元航、朱火炎、陳棋、蘭麗娟、楊秀秀、陳麗幾個人都隔着玻璃,屏着呼吸看向病房裏面,就怕病人有什麽意外好沖進去搶救。
病房裏,徐院長坐在床頭,正在輕聲細語跟着傅珍珍說着什麽。
大約半小時後,可能是徐院長已經給病人做好了心理建設,突然大家就看到傅珍珍整個人都劇烈的抖動起來,心電監護儀嘟嘟嘟的警告聲更是糾緊了病房外所有人的心。
陳棋剛要沖進病房,卻被老郭一把扯住了。
病房裏,徐院長的手掌朝外,輕輕搖擺着,示意病房外的人不要進去。
隻見徐院長等了一會,等小病人哭喊的高峰過了後,再次輕輕撫摸着她的頭發,然後輕聲細語又在說着什麽。
這一等,又等了1個小時。
1小時後徐院長出來了,病房外的衆人迅速圍住了他,老郭同志格外緊張:
“老徐,小姑娘怎麽樣了?後面會不會尋死覓活的?”
徐院長長舒了口氣:
“我把真相告訴她了,你們别急,這是她必須要接受的現實,但經過我的安撫,她的情緒已經慢慢穩定下來了,接下來就是要她自己慢慢想通,所以我每天會來做心理輔導。
而且我發現,這位小姑娘要比我們相信的堅強,你們知道她在睡着前跟我講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嗎?她說爲了爸爸,她也一定會好好活下去,不能讓爸爸白白犧牲。”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是眼淚汪汪的。
老郭同志擦擦眼角的淚花,老懷安慰地說道:
“好好好,她有這個覺悟就好,看來有救了。”
陳棋奇怪地看了一眼老郭同志,總覺得他這是格外動情了一點,老頭平時不是挺冷酷無情的嘛,扇人耳光那都是啪啪作響。
随後幾天,七院的徐院長每天都來做心理輔導,陳棋也每天堅持給傅珍珍進行血液毒素清除。
終于在一周後,小姑娘體内的砒霜基本沒了,肝腎功能也在慢慢恢複,連呼吸機都撤了,自主呼吸完全恢複。
陳棋聽從了徐院長的建議,每天傍晚都讓放學後的陳一心和陳一意龍鳳胎跑到醫院跟傅珍珍玩。
盡管傅珍珍已經15歲了,但終究是個大孩子。
有小朋友的陪伴,有專業心理醫生的輔導,她快整走出了家庭變幫的陰影,重新露出了笑臉。
當然也有可能與她年齡太小,還不知道家人全死了對她的人生意味着什麽,前方的道路不知道會變得有多難。
洋山醫院的醫生們得知傅珍珍已經清醒後,迅速來了一大客車的參觀團。
從洋山醫院的院長,到所有内外兒科的科主任們,還有不少曾經護理過小病人的護士們。
他們實在太驚訝了,驚訝于越中醫院怎麽能在一周時間内做到對傅珍珍體内毒素的完全清除,并讓她恢複意識清醒的。
做爲專業醫生,他們更知道這個過程是如何不可思議,所以更驚訝到了極點。
相反,曾經在越中醫院旁觀過幾天搶救的周思齊主任則淡定多了。
因爲洋山醫院沒有的先進設備,越中醫院全有;洋山醫院做夢都搞不到的藥品,越中醫院也有。
有這樣的條件,一個砒霜毒素清除對越中醫院來說簡直就是小菜一碟。
爲了擴大越中醫院的影響力,同時想讓全國人民分享一下傅珍珍清楚複蘇的喜悅,陳棋還特意邀請了十多個記者到病房外面,親眼看看小病人的恢複情況。
當然爲了減少交叉感染,病房内是不能進去的,但允許他們在病房外面,隔着玻璃拍幾張照片。
因爲陳棋事先已經征得了傅珍珍的同意,讓傅珍珍知道大家都很關心她,配合着進行采訪。
所以當記者們拿起攝像機、照相機進行拍攝的時候,傅珍珍還微微擡頭,微笑着沖着記者們揮了揮手。
第二天,這張照片被刊登在了各大主流媒體的二版頭條。
在陳棋的紅包攻勢下,标題取得那叫一個誇張:
《越中醫院創造生命的奇迹》
《命苦女孩頑強活着,越中醫院全力搶救》
《好消息,傅珍珍醒來了,越中醫院太神了》
這些報紙不但報道了傅珍珍病情好轉的消息,同時還做了延伸報道,報道了越中醫院胃腸科、整形外科都是全世界一流的,越中醫院還有多少最先進的設備等等。
甚至建造中的雙子星大樓效果圖也被放到了報紙上,爲了吹牛,陳棋已經将臉藏在了口袋裏。
一時間,因爲強蹭傅珍珍的流量,讓越中醫院再次在全國人民面前大大露臉了一次。
讓越中醫院不但得到了全國人民的贊許,來看病的病人進一點增加,這絕對是社會和經濟效益的雙豐收。
再加上越中醫院确保了所有捐款公開透明化運營,使得全國各地的捐款單像雪花一片飛來,賬戶上總數達到了驚人的6萬元。
但陳棋知道,清除毒素,成功複蘇僅僅是第一步。
病房裏,越中醫院的醫生們再次進行會診,小病人傷後昏迷兩周,蘇醒後查體發現四肢無力,雙下肢肌力隻有2級。
這就意味着傅珍珍有可能面臨癱瘓的可能。
神經内科主任夏華正在向大家做着病程彙報:
“現在的情況就是,小病人的雙下肢可以在床上艱難地平行移動,但是不能擡起,不能抵抗重力,現在我們已經将一些營養神經的藥物用上去了,但效果不佳,還是要盡早實行康複訓練。”
在場所有人都明白,康複訓練的前提是雙下肢炸傷能恢複,但眼前卻成了攔路虎。
傅珍珍上半身的燒傷比較簡單,經過治療已經恢複得七七八八了,下半身,尤其是雙下肢因爲火藥炸傷,感染更重,傷口更深。
小病人的雙下肢經過清創,去除壞死皮膚和肌肉組織,現在的情況是,從小腿前端一直到足背的皮膚全沒了,露出了白色的肌腱和灰色的骨頭。
用一個成語來形容,那就是“深可見骨”。
朱火炎主任介紹道:
“經過我們的清創,現在火藥沫碎已經清理幹淨,并且也對炸斷的肌鍵進行了重新縫合,但是傷口長期暴露對預後非常不利,接下來我們就要做植皮手術。”
這個清創也真不容易。
傅珍珍昏迷的時候因爲體内砒霜毒素太多,多器官衰竭,并不支持大面積清創,就怕一不小心來個全身感染,那就死翹翹了。
到越中醫院後,毒素好不容易清除後,因爲中間間隔了兩周,長出了不少新鮮的“肉”,這就給深部清創造成了麻煩。
朱火炎和陳棋爲了清創,那真是眼睛瞪得像銅鈴,一厘米一厘米清理過去的。
往往一場清創下來,腰都快站不直了。
像老郭這樣的老花眼,根本就沒辦法幹這個細緻活,這比刺繡還要細緻。
後期因爲傅珍珍開始清醒,每次清創都會引起她的劇烈疼痛,但她就是咬着床單不吭一聲。
每次清創結束,傅珍珍整個人都像水裏撈起來一般都是汗,把劉護士長心疼得喲,那真是眼淚汪汪。
夏主任聽到要植皮了,也是輕輕點頭:“行,那接下來就交給你們燒傷外科了!”
陳棋摸了摸下巴思考道:“恐怕植皮手術是不行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