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夏住到自家在北護城河的客棧,一邊看看客棧和倉儲的生意怎麽樣,一邊等盧祁‘要官’結果。
俞老闆拿出賬薄:“别看客棧住了不少人,可大都是在京城等授官的進士,他們都是寒門子弟,大多都欠房費。”
“讓他們以勞力代替房費。”
俞老闆驚訝:“這些進士雖說是寒門子弟,可大部分在家都隻讀聖賢書, 兩耳不聞窗外事,讓他們出力怎麽會肯?”
“洗碗、搬運、記賬、維持碼頭運貨秩序……隻要生意中能做的事都可以。”
“這……”
沈初夏道:“不要想着他們以後可能會是什麽官員或是封疆大吏,在能成爲這些人之前,這也是他們必經的挫折。”
俞老闆像是明白了什麽,“沈小哥的意思是不讓他們遊手好閑在這裏吃免費午餐,用這樣的方式逼他們去想辦法?”
“總有一天,他們會感謝那些曾經看輕他們的人, 是他們給了他們前進的動力。”
俞老闆一直爲這些有功名的人白吃白住感到頭疼, 太絕情吧, 以後别人直上青雲時肯定記恨;不好意思吧,這些家夥又仗着身上的功名在這裏白吃白住,住個幾天就罷了,眼看都兩三個月了,什麽客棧能吃得消。
“好,我明白了。”
季翀當然知道小娘子悄悄進京了,一直靜靜的等她過來找,可是幾天過去了都沒動靜,不耐煩的丢掉手中筆捏眉心。
‘啪’一聲,筆落到桌上,又骨碌骨碌從桌上滾落到地上,墨水濺的到處都是。
木通趕緊收拾,一邊收拾,一邊小聲嘀咕,“沈小娘子這個人還真是涼薄絕情,來個京城,連救命恩人都不知道來謝,要是别人, 人家肯定手提禮物上門道謝了……真是沒良心……”
“嘀嘀咕咕什麽……”季翀聽到救命恩人更生氣,一臉戾氣。
木通吓得一哆嗦,筆又落到地上,“殿……殿下,我說沈家人薄情,上次那兩個少年天天在門口轉悠,就不知道手提禮物進門緻謝。”
“……”突然,季翀擡眼,目光不再涼薄冷漠。
而是……迷茫。
木通暗暗拍心口,沈小娘子啊,我可是冒着小命給你敲邊了,要是将來……可得記住老子。
蘇覺松從外面進來,看到木通跟過街老鼠一般溜出去,“他這是怎麽了?”笑問季翀。
季翀冷嗤一聲,“什麽事?”
殿下揭過話題,沈覺松當然不好再問,連忙拿出手中折子, “這是戶部呈上來的秋賦。”
季翀打開一看, 啪一下扔到桌上,身子後靠,倚在太師椅上,“一兩沒有,竟還是倒欠,可真行。”
蘇覺松歎氣,秋收欠收是事實,但多多少少肯定有的,都進了高氏一黨囊中。
季翀坐着,一動不動。
蘇覺松行了禮,默默的退出書房。
來到門外,見木通探頭探腦,伸手拍他腦門,“幹什麽呢?”
“殿下說要外去吃飯或是什麽嗎?”
“一言不發。”蘇覺松問,“有什麽事?”
木通小聲道,“沈小娘子進京了。”
原來是這樣,蘇覺松朝門内看了眼,惹有所思。
木通點拔,“等人自動上門呢?”
怎麽可能?蘇覺松無奈一笑,把木通拉遠點,“那你不會假傳‘聖旨’把人叫進來?”
木通頭直搖,“你不懂,不要亂出主意。”
“嘿……”蘇覺松氣的好笑,“男和女不就那點事,我有什麽不懂的?”
木通朝他翻個白眼,“我倒是不相信蘇大人年少無知時沒喜歡過小娘子?”
蘇覺松還真被木通說噎住了,當然有過,而且那種感覺以後再也沒有過,可惜無緣無份,他再也沒見過那個小娘子。
突然,他回過味,“你敢說殿下年少無知?”
木通剛想反駁,門砰一下開了。
季翀負手,一臉不虞的看向他們,路過他們,别了他們眼。
木、蘇二人一縮頭。
他大步而走。
愣神的二人相視一眼,“剛才聽到了?”
木通小跑之前,朝他小聲一句,“蘇大人對殿下的概述精僻。”
呃……怎麽成他說的了,分明這個小子引他說的,蘇覺松氣的牙癢,連忙跟上去,“殿下,聽說京城最近開了不少特色小食肆,不如下官帶你去償償?”
木通聽到主人鼻子裏哼出的‘嗯’聲,轉身朝後邊的蘇大人暗暗豎了個大拇指。
工部右侍郎沈龔慈這幾天被人煩死了,不管是上署衙辦公,還是回家都被一個年輕人跟着,“龔大人,小生姓盧,名祁,來自燕地,年二十,新科三甲第三名,小生肯請進工部任正九品閘官。”
五天了,每天重複,他不煩,他都聽煩了。
擲袖而道,“什麽叫閘官,閘官幹什麽,你又有什麽資格去做閘官?”
老天爺,五天了,沈大人終于開口了,沈小娘子說,隻要沈大人開口,哪怕是罵你踢你,其實都是機會的開始。
更可況他沒罵,而是有深度的三連問,五天琢磨中,這些發問,竟被他猜測過,盧祁内心那叫一個喜,連忙問道,“小生當然知道,閘官是專責閘務的官吏,掌各閘儲洩、啓閉之事……小生當然沒什麽資格,可是小生有一顆爲大魏朝做實事,爲盧家光宗耀祖之心,再多困難挫折小生也不怕。”
沈龔慈停下腳步,望了他眼,再次一言不發,背手而走。
“大人,小的沒别的優勢,吃苦耐勞,擅長與人溝通……”
在官場上吃苦耐勞有個屁用,沈大人冷哼,下句‘擅長與人溝……勾什麽勾?與人打交道吧?這個嘛……他腳步微頓,不過仍舊沒理會,離開了。
自從知道‘察顔觀色’并不是爲了讨好谄媚,而是一門學問時,盧祁開始學揣磨人心,剛才沈大人微頓一下,是那句話吸引了他呢?
沈小娘子說官場不需要老實、吃苦的人,但需要耐幹、擅長與人打交道的官員,看來是這一點吸引了他。
今天的收獲很大,盧祁相信明天的收獲會更大。
他高興的轉身回家。
巷子口站滿了看熱鬧之人,有人見他臉色不錯,調贶道,“盧探花,要是官職能要到,那天下豈不是亂套了?”
盧祁輕輕一笑,“我這不是要官,我這是爲自己争取機會。”
“争取機會?”有人笑道,“我勸你算了,這世道,要麽有人,要麽有錢,想空手套白狼,可沒那麽便宜的事。”
能跟工部侍郎住一條巷子的人,肯定都是有品秩的,但有品秩的人不可能站在門口看熱鬧,看熱鬧的是各府的管事、下人。
這些人一傳十,十傳百,盧祁要官之事,在京城官圈傳開了。
攝政王季翀下了馬車,路過行人正在議論。
“真的假的?”
“從學林巷傳出來的,肯定是真的,聽說盧探花天天早上送沈大人辦公,接沈大人下衙,很多人都知道了。”
“會有用?”
蘇覺松當然聽到了,他靠近季翀,笑道,“沒想到盧探花還有這等精神。”露出贊許的神情。
一臉寒冷的季翀聽過也微露笑意,可是緊跟着嗤之以鼻。
“……”搞得蘇覺松後面的話生生噎了下去,是啊,要是能要到官,天下早就亂套了,他擡眼,嘴角眼尾都是笑意,殿下還真是十八歲的毛頭小子,居然真的來了。
很快,他們到了同泰客棧,可是客棧門口怎麽有罵街的。枳實剛要讓護衛開道,被季翀伸手制止。一行人,停住腳步,聽年青人罵街。
年青人罵街,很希罕啊!怪不得殿下好奇。
“不就是白吃幾頓嗎?我這是看得起你們,等我那天青雲了,你們求我來這裏吃,我還不願意呢,讓我洗碗,我可是文曲星,你們就不怕遭雷劈?”
“一個碼頭的破客棧,要不是看在認識沈小娘子的份上,我們會來住?就算請我們,我們也不會來。”
“是啊,我們可是有功名之人,怎麽能幹這等粗鄙之事……”
俞老闆一副高高在上的銅臭商人模樣:“文曲星?人家魏狀元都不敢稱一聲,你一個進士最後一名倒是有臉,誰給你臉了,同泰客棧?小栓子,給我把他的行禮都扔出來,我看看雷來不來劈?”
“好哩,老闆——”小夥子沒一會就收拾出包袱扔到年青人懷裏,“趕緊找個生計先養活自己,文曲星也要吃飯,不吃也會餓死。”
“哈哈……”圍觀的人群哄然大笑,“可不是,文曲星跟我們一樣也要吃飯……”
“錢公子,聽說你會打算盤,隻要答應每天晚上幫我統計好賬,這一日三餐、住,就抵了……”
“……”錢公子一臉青色,他在家鄉時,家中做小生意,他一向看不起,嫌小生意污了讀書人的臉面。
小栓子道,“各個衙門裏都有算賬官員,會算盤不丢人,甚至會成爲區别于其它的優勢。”
“真的?”錢公子連忙問,“這樣能得到授官?”
小栓子隻是傳沈初夏的話,這到底能不能授,他咋知道,剛要撓頭,有聲音道,“先看看你算盤打的怎麽樣?”
蘇覺松從人群後面緩步而出。
俞老闆當然認識,連忙上前行禮,“蘇大人——”
蘇覺松笑笑,示意他退到一邊,他走到錢公子面前,“拿算盤來。”
俞老闆馬上讓小檢子拿出來。
“這……”錢公子被來人的氣勢吓得呐呐不敢動了。
“要是可以,攝政王府剛好缺一個八品主薄。”
八品啊!錢公子的雙眼馬上亮了,一把搶過算盤,“要算什麽?”
“……”衆人呆。
看熱鬧的沈初夏隻好讓小栓子拿出賬薄,錢公子當着衆人面,一手雙手算盤打的倍絕,簡直就是賬房先生中的天花闆。
連蘇覺松都驚訝,還真有兩下啊!
一個能在幾萬秀才、舉人當中擠進前二百名的進士,說老實話,除了家庭有條件讓他學習以外,其實他們本身的學習能力一定是很強的,就算不學八股文章,學别的東西同樣優秀。
這就是優秀的人爲何做什麽都優秀的原因,天賦、學習能力、還有學習的動力與耐力都是他們異于普通人的資本。
季翀負手站在人群後,他的目光停在客棧門口那個小娘子身上。
淌過漫長的兩個月,他們再次見面,季翀發現,除了想見她,什麽生氣、不滿好像都不存似的,就剛才,他左思右想到底要不要屈尊,此刻,這個屈尊念頭早已抛入雲宵。
隻要見到她,其他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了。
沈初夏當然也看到某人來了,說來也奇怪,兩個月沒見,感覺好像昨天剛見了某人似的,這種熟悉感來的莫名其妙。
二人并不知道,他們之間的互動,簡直生動描述了什麽叫‘眉來眼去’,恨不得把面前這一群礙事的人統統趕跑。
“殿下就在這裏。”
蘇覺松的聲音,拉回了眼神拉絲的某王,他清咳一聲,“準了。”
“老天……”人群一陣歡呼,“八品,是不是就是比縣太爺低一點的官?”
“對對,可那是縣太爺,他可是進王府的八品,跟縣太爺的八品又不一樣……”
錢源連忙跪到攝政王面前,頭磕磕的嗵嗵響,“多謝殿下,多謝殿下……”
這手絕活還是他爺爺逼着他學的,就是爲了将來考不上舉子、進士留的後手,沒想到竟讓他成功進入仕途。
季翀擡眼,望向眼前幾十個進士,“爾等能在幾萬人當中濟身前二百名進士,确實有文曲星之才……”
王孝闵羞愧,連忙跪下,“最後一名,學生沒臉見人。”
那他爲何又稱自己爲文曲星呢,一個人越是自卑越會做出應激反應,他就是如此,不過是強行挽自尊罷了。
季翀一身玄黑,豐裁峻厲,望之可威,“躺在這裏自憐自哀,誰會看到你們的優點,誰會知道怎麽用你們,去學學探花郎,沒錢,難道還沒一張嘴嗎?”
“……”衆學子被攝政王批評的一愣一愣的,官真的可以要到?就看個人怎麽表現?
季翀望了眼衆人,轉身大步跨進了同泰客棧。
“……”攝政王這是體察進士之情來了?
蘇覺松怕誤會,連忙轉身,一揮手,枳實瞬間肅清現場。
呃……權貴還是權貴。
但某權貴禮賢下士之賢名還是難得一見,通過客棧、碼頭瞬間傳遍了京城、大魏朝。
客棧後面老闆私房,某小娘子被某男堵在門後。
以下省略N字。
N字之後,黃昏已近,沈初夏終于順過氣,坐到桌邊猛喝茶,某男搶過杯子,仰頭一飲而盡。
“殿下……”接完吻後,沈初夏眼裏濕漉,語氣嬌嗔,他怎麽可以喝她喝過的茶。
“又不是沒吃過你的口水。”某人喉結上下輕滾,雙眼望向她,情難自抑。
“……”這是什麽狗裏狗氣的話,她剛要瞪他,發現某人眼神不對勁,連忙伸手阻擋靠過來的雙唇,“殿下,不要……”
他抓住她掩唇的小手,捏到手裏,輕輕吻着,“爲什麽不要……”
狗男人,老男人,再撩下去要出‘人命’啊,他以爲姐姐的定力很好嗎?剛才她不知道掐了多少次腿面,才生生壓下反撲的念頭。
女人的眼睛在暖黃色的油燈下晶亮溫潤,白皙的臉頰潮紅,呼吸有點急,急着要縮回被他抓住的小手。
“再要縮回,可就不止手了。”
王八蛋,還敢威脅她,低頭就咬他手背。
咝。
等她擡頭,他擡手,手背上兩排深深的齒印:“屬狗的。”
“你才是。”沈初夏氣哼哼的起身出門。
季翀以爲她要逃,“沒怪你。”
還想怪她,沈初夏瞪他,一臉嬌憨誘人。
要死了,今天晚上不辦了她,季翀感覺自己就要被火烤死,倏一下松手,連連拂道,“走吧走吧……”
“……”又生氣了。
可又不像,沈初夏下意識望向某人某地。
……
真的要死了,沈初夏像隻兔子一樣瞬間溜不見了。
季翀掩飾般的換了個坐姿,舒緩身上的火氣。
門外,木通眯眼差點睡着,聽到開門聲,“沈小娘子……”伸手指了指門内,口型問,哄好殿下了?
沈初夏滿面春風,那敢跟他多言,模糊的哼了一聲,逃了!
“……”什麽意思?木通納悶了,到底是哄好還是沒哄好?
太傅府,耿啓儒與父親聊到探花郎行徑,“父親,從未有人像這樣走門道,我覺得這是那個沈小娘子的手法。”
“大膽妄爲,還無知。”這是耿太傅的評價。
“那父親,我們順着台階給他這個職位嗎?”
什麽手段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窺見了這個官職。
耿太傅捋捋須,反問兒子,“爲何不是你的吏部,不是其它四部,恰恰是工部,難道姓沈的小娘子就這麽了解大魏朝的官場,知道沈龔慈軟硬不吃,處于中立?”
與沈初夏打過交道的耿大人點點頭,“應當是。”
那沈龔慈會給盧祁這個官職嗎?
高太師府,幕僚們很擔心,個個等高忱裁奪,隻要他吱個聲,他們就去威脅姓沈的,讓他不敢收了姓盧的。
“不,讓他收。”高忱丹鳳眼微眯,“不入,怎麽吃呢?”
幕僚們馬上亮眼,紛紛拍馬屁,“還是世子爺高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