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人起頭,于是附和聲四起:“聽聞還是拿神臂弓射死的!好些個去送補給的都親眼得見,前日回來了幾個,到處學着說呢!”
“真個這麽厲害?”
“你管他真假,橫豎狄人死了敗了!今次議和想來是真心的罷?得虧這回有個靠譜的領兵得了勝,隻求安穩久一點才好……”
說到此節,十來個聚在一起吃面的人都突然一起住了嘴,俱有些沒意思起來。
——如若當真多虧這姓裴的領兵才得了勝,那爲什麽不能早點子用他?大晉這些年吃過的敗仗算什麽?死的那樣多人又算什麽?被擄走的那個皇帝和無數婦孺工匠又算什麽?
“我晌午間還聽得個消息,也不知真假——好似說今次狄人欲要同咱們公主和親……”
聽到這話,左近人人都望了過來,個個面也不吃了,臉上露出震驚模樣。
“是假的罷?”
“和什麽親?同哪個公主和親?”
“是不是夏州裏頭哪個公主?”有人問道。
“夏州同興慶府已是那樣多公主、郡主、貴女了,那些都不算和親的麽?聽說太上皇去了這一向,又新生了好幾個兒女,有他那一支就足夠了罷?怎的還沒完沒了的!”
“夏州的貴女……唉,俺有同村的跟着商隊去過,那日子當真過得牛馬也不如……”
“你也曉得那是‘太上皇’,又不是新皇,新皇隻這一個姐姐,若是真和親過去,将來再打起來,少不得多掂量掂量,再一說,生得那樣好看,一旦娶了,就是人财兩得,誰不會算啊?”
“這就沒意思了……這一位公主進京幾個月,做的事情一樁一樁數出來,實在是個有心的,今次京城能守住,她也是出了大力的,總不好才得了勝,就把功臣往火坑裏送吧?”
“……你拿眼睛瞅我幹嘛!我說了又不算!我也盼着是假消息哩!”
但無論衆人如何讨論,宗茂的人頭還是很快送入了京城。
作爲狄軍大帥,兩次攻打京城,曾經主領過太上皇北上事情,又四處擄掠金銀男女,朝中見過他的老人着實不算少。
隻是已然立夏,天氣漸熱,又是從大名左近運回,路遠颠簸,哪怕用鹽厚厚腌着,又隔了牛皮紙以冰裹着,送達時也已經不太成樣子。
雖如此,此人畢竟十分重要,衆人大着膽子辨了又看,也不知自己看了什麽,聽得旁人說沒有異議,自己也連忙跟着點頭——左右狄人都來議和了,聽聞興慶府裏頭也報了喪,如若這還是假消息,那也沒甚好說的了。
俘獲、殺敵都是實打實的,來議和的使者也已經走到了半路。
等首級送回京中,聯合各方信息,終于确認死的确實爲宗茂後,一應後續事宜也終于提上台面來。
其一是軍隊調撥。
狄人既退,北面壓力頓減,樞密院中正商議重新排布調度。
其二是前線封賞。
今次這樣大勝,滅敵無算,俘虜甚衆,甚至當陣射殺敵軍大帥,莫說數年來,便是往前推至數十年來,都是數得上的。
然而這樣大功,領兵的是爲節度使裴雍,持弓射殺的也是其人,幾相累加,實在叫人爲難得很。
不獨樞密院,便是政事堂上下,對京兆府來的這一位節度使從來都是防備、警惕大過信任的。
原本人離得遠,不鬧到面前也就罷了,隻好裝作把他當疥癬之病,可而今都踩到臉上了,便是想要裝傻也不能。尤其此人居然親身去得蔡州,短短時日就得了天子輕信,而回京之後,還未等衆人應對,他便領兵北上,立下如此功勞,論起賞來,輕也不是,重也不是。
至于其三,則是狄人議和條件。
狄人使者雖未入京,但急腳替已經将消息傳了回來,除先前歲币外,還要新增歲币金、銀、茶、絹共計三十萬兩,大晉割讓衛、邢州共七州縣,兩邊再各自退兵。
除此之外,繼任的首領宗骨欲要求娶當今長公主趙明枝,意圖兩國聯姻,以得千秋之好。
才聽得這樣條件時候,趙明枝隻覺得過分荒謬,并未當一回事,隻忙于其他事務,将其當個笑話看。
而朝堂之上,表面一個也不去提及,隻做無事發生,實際上背地裏早已不知翻來覆去說過多少回。
兩府中最後得知消息的,竟是正忙于調配人力重開漕、陸兩運,又調撥物資平抑物價、整頓城中治安的呂賢章。
他站在都堂的一間房舍内,震驚地看着手頭一份謄抄出來的清單,隻覺得自己好似夢還未醒來似的,道:“狄人是瘋了麽?分明今次是我大晉得了勝……”
對面坐的卻是匆忙回朝的禦史中丞楊廷,他倒是沒有多少意外的樣子,道:“漫天開價,坐地還錢,興慶府想來也知道我等不會全數答應,但打了這許多年,朝中已經不能再折騰半分了。”
他才打南邊回來,領着人四處籌措錢糧,自然看到南面真正情形。
北面淪陷這大半載,今年的收成同賦稅都是全無半點可能的,南下的許多流民還要靠南面的收成來養活。
可多年以來,年年北供歲币,本就到了難以支撐狀态,今年這幾回大仗打下來,前線吃喝都是流水一般地撒錢,那帳根本不能去看,得吓死人。
再打下去,恐怕前線還沒什麽進展,後頭南邊就要接連揭竿了。
呂賢章也在兩府之中,看過太多南面奏報,又因管着京城,對每日開銷究竟去到什麽地步有着更直觀的認知,他聽得這話,也不能反駁,于是隻好沉默,把那清單往後翻。
可等看到和親、長公主等等詞句時候,他便是再好的養氣功夫,也忍不住色變道:“狄人這是什麽意思?難道羞辱大晉麽?竟叫我朝公主和親!”
然而堂中另外一人竟是不發一言,半晌,依舊是楊廷接道:“夏州早去了那許多公主,哪裏還差這一個兩個的?”
“宗骨不同其他,夏州、興慶府中公主、郡主,另有其餘貴女,雖也有同狄人結親的,但多是尋常軍官,無多少權柄在手,多數還無名無分。”他雲淡風輕地道,“但今次卻不同。”
楊廷開了頭,一旁沉默許久,左手捧着茶盞,右手翻動手中宗卷的張異也跟着道:“宗骨本是乞木同胞兄弟,一向領兵,自乞木上位之後便幫着兄長協助統管興慶府,上上下下也甚有名望,更要緊的是,他爲人極好漢學,自小便習漢字漢語,想來對我中原也有幾分親近,如今有他接手,倒也未必不是一樁好事。”
“他這回,可是求娶……”張異意味深長地補了一句。
“那宗骨雖有舊妻,以殿下聰明,當真去得興慶府,定也能施展一二,更能多知狄人動向,一旦有變,朝中也好早日收到消息,以做應對。”他也不再去看那宗卷,像是單手舉杯,有些手累的模樣,把那茶盞又放回了桌面,複才看向呂賢章,“況且自古便有俗語,妻賢夫少禍,以殿下品貌口才,若能多勸多說,叫那宗骨日後以安安分分,兩國以和爲貴,豈不是好?”
“将來有了子息,我朝自當扶持,果真繼位,便能保邊境長久平安……”
眼見對面人語氣平靜,你一眼我一語的,倒像是早早就有了默契,此刻說給自己聽,呂賢章無數話噎在喉嚨裏,許久都吐不出來。
他想要大力反駁,想要怒斥,可想到面前二人身後代表的勢力,竟是叫他啞巴了一般,莫名心裏想起一個人來——如若裴雍在此,又會、又能如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