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用做出什麽承諾,大家都默契得很,回去各自授意,很快,除卻禦史台言官,至于樞密院、政事堂,乃至尋常官員,勸谏天子出城的折子便如雪花一般往上遞。
張異也沒有漏掉呂賢章。
“爲臣者,忠言逆耳,志遊雖非言官,今次勸誡陛下出城避險,事急從權,也當盡一份力才是。”張異好似信步向前,卻是走在了呂賢章身旁,目不斜視地道。
許是沒有聽到呂賢章回話,他又走了幾步,便轉過頭問道:“難道志遊有什麽難處?還是另有想法?”
比之兩府老臣,呂賢章這樣的實在算得上幸進,此時被接連相問,不敢拒絕,卻又更難應承,隻好回道:“相公與陛下共苦蔡州,自是不必在下多說,但天子年紀雖幼,一慣好強,就怕朝中人人上本,反使他不喜……”
張異正色道:“你我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難道行事隻爲讨陛下歡心?”
他說着說着,眼睛微微眯起,聲音裏也帶上了幾分不悅:“陛下年幼,便如同新發樹苗,十年樹木,滴水石穿,要是人人任其縱性而爲,誰又能引領正道?”
呂賢章低頭不語。
陛下年幼,公主又幾乎從不插手兵事,大半年以來都是幾位相公們在拿主意,習慣成了自然,是以上回天子在蔡州縱性哭鬧,最後竟還叫他遂了意,怎能不令樞密院十分坐立不安。
是以回京以後,衆位相公便時不時做出試探。
可再如何年幼,天子也總歸是天子。
在蔡州時候,陛下還隻是會哭鬧,眼下不過才一二月時間,已經學會了分别賜藥,聽聞還有親自手書聖旨,其中言辭切切,雖然手段生疏稚嫩,但不過八九歲,已經開始學着權衡之術,這樣一個人,怎能把他當做尋常孩童。
說一句難聽的,今日張樞密與諸位官人行事,其實就是真正孩視。
天子出城,明面上是爲了萬金之軀不置于險境,可其中又有幾分是想要股掌皇帝,叫他看清朝中形勢同朝臣勢力?
至于遣兵四面駐紮,以防裴雍這一做法,也不過做出來擺看罷了——守城這許多時日,呂賢章如何會看不清西軍同禁軍實力差别懸殊?
人多了駐紮不起,人少了的話,等到遇敵時候,怕是跑都跑不掉。
若不是吃定了天子年幼無知,太上皇還在時候,豈敢如此?
但不管心中想法究竟如何,呂賢章也沒有當面拒絕。
他雖也身在兩府,手中權利實在比不上其餘樹大根深老相公,以目前态勢,狄人若是反複就罷了,一旦真正退兵,将來裴雍回京,少不得就是真正心腹之患,屆時還待要借助諸人力量以做權衡,不好過分得罪了。
這般想着,呂賢章趁着左右無人看來,忙一拱手,道:“相公提點得是。”
***
連呂賢章都半推半就,朝中其餘人反應不問自知。
可眼見銀台司裏的勸誡折子雪花一般,大朝會上,或是朝會之後,百官又衆口一詞,出也被勸,入也被勸,哪怕經筵時候,聽得教授之人引經據典,也全是勸誡之語,趙弘的反應卻是全然出乎了衆人之外。
換一個小兒,遇得這樣攸關生死事情,所有人說法相同,字字句句全是爲了自家性命安慰着想,說得又極有道理,怎能不動搖?
便是能抵抗一時,用不了多長時間便要退讓。
可趙弘今次回京本就是逆勢而爲,他一人獨守蔡州,先前南逃時候又見多了趙明枝竭力抗拒群臣,自拿主張模樣,更有那太常寺協律郎張禮攜帶北面消息回來,欲要天子認罪狄人,向興慶府上供金銀人口,以求接回太上皇等人,然則滿朝文武,都無幾個出來說話。
他其實早已灰心,愈發逆反,眼下被所有人壓逼着,反而置氣,在朝會時幾番欲要說話,隻是看趙明枝情緒平穩,并無生氣模樣,隻好閉嘴,等回得内廷之後,經筵之時,被幾個大臣翻來覆去教訓,脾氣頓起,尤其這日清早張異經筵,說的全是前朝故事。
張異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明明已經到了點,仍舊不肯停歇,将近一個時辰裏,先說某某朝天子如何一意孤行,不顧賢臣良将苦勸,定要親征,最後雖未命喪,卻是緻使數十萬大軍慘敗,國力就此衰敗;又說某某皇帝偏信母族一脈,任用奸佞領兵,自身毫無防備,竟使敵軍穿山越嶺,一城上下,自天子到百官、至于百姓,全數淪爲俘虜。
聽到後頭,趙弘已經十分不耐,幾番找理由結束,卻又被對面人強留住。
等到他幾乎再忍不住,張異才起身上前,跪于地面,道:“陛下,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我國朝今日情狀,實不能再有半點疏忽——陛下萬金之軀,還請早日出城才是!”
東拉西扯,車轱辘了半日,最後果然又扯回了這一樁事。
趙弘雖早有預料,此時見得張異俯首模樣,分明跪的是他,坐的是自己,卻總覺得自己才是被人搓圓搓扁的那一個,甚至有種被幾巴掌打在臉上,頭臉熱辣辣的,心中一股氣隻往上湧,幾乎要沖上腦門。
他本就是強行忍耐,半日時間裏,心裏頭全是委屈,隻是爲了不給趙明枝添亂,因知道自己此處固然難扛,可阿姐每日對上無數奏章、更多朝臣,還有那樣多雜亂事情,想來壓力更大,才死死挺住,此刻所有情緒一并湧出,終于再頂不住,氣得一下子站了起來,臉漲得通紅,胸口大大起伏,又熱又悶,幾乎喘不過起來。
“陛下!”
“陛下!!”
眼見趙弘如此狀态,左右黃門無不驚慌,接連上前,或給他順氣,或去攙扶。
而張異跪于地面,卻是分毫不動。
當此之時,殿外忽然傳來一陣嘈雜喧鬧聲,緊接着有人高呼“陛下”,一二息後,“陛下”聲同時響起,根本辨不出究竟多少人在外,形同山呼。
趙弘的氣有些喘不上來,胸前實在難受,耳邊似有嗡嗡聲,又被那山呼聲音灌入,仿佛隔了厚厚一層,因不知道究竟發生什麽,隻覺驚慌,下意識抓住身邊黃門臂膀,張口叫道:“王署!”
王署正要出聲,那儀門官已是大步踏進殿中,跪在地上道:“啓奏陛下,殿外禦史台諸位官人求見……”
趙弘還未反應過來,隻是茫然,眼前有金星亂冒一般,腳也不甚能站立,搖搖晃晃的。
此刻,得到消息的趙明枝這才匆忙趕來。
她還未走近,遠遠便見垂拱殿外地面處跪有一地官員,身上多着綠袍,偶有绯衣,頭上卻幾乎全數戴着獬豸角狀木刻法冠,顯然盡是言官。
——這是章疏、廷奏、合班未果後,終于到了伏閣這一步。
所謂伏閣,意指在其餘谏言渠道全數堵塞情況下,台谏官員立于宮殿之外,以求與天子當面相對的诤谏方法。
大晉立朝如今,也有寥寥幾例,最近一回乃是先皇時禦史中丞同殿中侍禦史并言官十餘人伏閣谏言,求先皇停罷廢黜先皇後事。
伏閣這樣極端手段,從來不是什麽好事,畢竟一旦發生,便說明天子身邊言路已經全數閉塞,史書一記,再傳聞出去,世人、後人又會如何看待天子?是以不到萬不得已,等閑都不會使用。
——那麽此時此刻,趙弘又是做了什麽不能容忍的錯事,叫滿堂言官做出這樣選擇?
幾輪山呼之後,衆人再無聲息,隻仍舊跪在地上,安靜得異常。
趙明枝氣極之下,反而冷靜下來。
她幾乎看也不看外頭跪的滿地言官,便直接踏入垂拱殿中,才進門,掃過地上張異,便見桌案後被人簇擁的弟弟。
趙弘臉上通紅,眼睛也瞪得極大,左右人都在給他撫胸順背試汗,卻好像無甚用處。
趙明枝心中一驚,急忙上前,一手扶住弟弟胳膊,轉頭便朝着邊上喝道:“陛下身體不适,還不快宣醫官!”
她一面交代,一面又同仍舊跪着的張異道:“相公若無十分要緊事,不如具折再報?”
張異站起身來,施行一禮,繼而向着趙明枝姐弟二人道:“陛下萬金之軀,體弱力小,大内又居于城中,距離城外甚遠,一旦遇事,欲要速離而不得,殿下聰慧,不必下官多做勸說,也當知其中要害……”
趙明枝皺眉道:“此事容後再議。”
說着便扶趙弘往殿外而行。
張異站定原地,目送二人向外走去,口中先道一句“臣惶恐”,才又對趙弘道:“還請陛下……”
然而話音未落,此時正靠近殿門處,趙弘好容易喘過氣來,掙紮着站直身體,才要擡頭,便見外面滿地言官,雖說人人未嘗說話,多數也未擡頭,隻有後面零星幾個互相交頭接耳,可那黑壓壓一片人頭,已是叫他心頭憤懑再起,回頭對着張異叫道:“張相公,朕若是不肯出城,你們待要如何?!”
他中氣不足,此時自喉嚨裏把聲音吼出,已是十分用力,可聽在旁人耳中,氣憤有餘,根本毫無威懾。
張異皺眉而立,拱手再道:“臣惶恐……”
但話語中哪裏又有半分誠惶誠恐情緒。
而殿外地上跪的若幹言官,離得近的還能半聽半猜此處情況,離得遠的又如何能做分辨,或許心急,便有不少小心擡側起頭,或拿餘光,或找角度遮掩,自己偷偷看來。
趙弘本就側着身,左邊是步步緊逼,一句“臣惶恐”不變應萬變的張異,右邊是本該是天子喉舌,眼下卻被兩府宰執如臂使指,正效犬馬之勞的言官,當真覺得天下之大,天子至尊,全無半點尊嚴。
他的手搭在趙明枝臂彎處,半身靠在她懷裏,隻覺得阿姐的胳膊細細一條,隔着兩層布帛,簡直一折就要斷了,渾忙着數月,身形更是瘦弱,與自己站在一處,俨然與左右相對抗,更似滿朝盡數咄咄相逼,不把他們姐弟兩個捏成自己想要形狀泥人,便全然不肯罷休。
趙弘心頭仿佛有熊熊烈火燃燒,先前是所有憤怒不能找到抒發出口,此刻則是恨得過了頭,好像又回到了蔡州時候,自己欲要回京,無人贊同,他分明天子,所行所爲也是爲天下,爲百姓,卻人人反對,當真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朕不會出城,張相公同諸位官人若要強逼于朕,不如換一個人來當這個皇帝罷!”
趙弘瞪着眼睛,先看左邊張異,又冷冷看向右邊地上言官。
以他一慣性情,受得委屈早該落淚,此刻那眼淚卻像被心火燒幹了一般,半滴都沒有,眼眶裏隻有恨恨然熱意,喘了好大口氣,等稍微蓄力之後,複又喊道:“這朝中究竟誰人說了算?”
張異袖手站着,并不被對面小皇帝言語擾亂心思分毫。
尤其聽到趙弘最後一句話,他何等老練,立刻便品出了其中的露怯。
在蔡州時候,便是爲天子“究竟誰人天子”之語驚住,上下不敢妄動,才叫他偷得機會,被裴雍哄騙,最後北上回京。
若叫他成了習慣,遇事便用此法,時時縱性,将來如果治國?又把兩府置于何地?
小孩不知進退,總要治一下他才是。
他挺直背脊,低頭行禮道:“陛下何出此言?”
趙弘聽聞張異這一句,又見他全不在意模樣,心頭火氣甚至比起被對面人辯斥教訓更大,不免竭力呼道:“張相公,究竟誰人說話算數?到底你是天子,還是我是天子?!”
他氣急之下,說話已經無法過腦。
趙明枝聞言心中大跳,忙将弟弟重重拉了一下,口中小聲提醒道:“陛下!”
而張異終于色變,道:“陛下看來,老臣今日行事是爲篡位奪權麽?!”
他口中說着,伸手把那幞頭摘下,轉身便在殿中掃看,見得其中一根大柱,将幞頭随地一扔,口中喝道:“微臣之心,天地可鑒,天日昭昭!”
一面喊着,一面側身便要向前撞去。
兩處距離尚遠,他行動間算不上極快,左右又都是黃門侍從,不遠處還有滿地言官大臣,更莫說幾步之遙,趙明枝便睜眼看着,又怎會教他當真撞了柱,先喊一聲離得最近王署,手中放開趙弘,已是大步上前,探手抓去。
殿中、殿外頓時次第響起無數倒吸氣聲。
而趙弘更是呆立當場,俨然已經吓傻。
就在如此當口,一片混亂當中,遠處卻有一人朝着此處狂奔跑來,行至近前,眼見如此情況,卻是進退不得,猶豫幾息,終于還是上前叫道:“陛……陛下!前線……前線大捷!!京兆府路節度使裴雍有本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