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弘十分不情願地道:“家中雖有些東西剩,卻也離得遠得很,又來不及送來,況且那是我要留給阿姐将來用的!便是能騰挪一點子出來,也不願給這些個自私自利,蠅營狗苟……”
趙明枝莞爾道:“家裏最珍貴的又不是那等金銀财物。”
她不再說話,隻看着弟弟微笑。
後者發了一會愣,絞盡腦汁模樣。
趙明枝也不再吊他胃口,道:“你從不覺自己身份有甚特殊,可歸根到底,至于今日,難道不是因爲天子身份麽?”
趙弘登時呆住,卻是立刻反應過來,倏地站起身。
趙明枝喚來宮人,令其取來一隻木匣擺在趙弘面前,道:“這是家裏從前留的方子,你從中選取一二,請制藥監安排人來一同幫忙制作,至于日後如何賞賜,全看你心意。”
趙弘眼睛亮極,連忙接過木匣,翻看其中藥方,口中道:“我這便回去做藥!”
他得了這一項事情做,心中激動,一刻也不想耽擱,更有怕被問及更多,也不想多留,急匆匆抱着木匣跑了。
而那黃門官王署還在後頭,正要跟上,卻被趙明枝出聲叫住。
此人心中咯噔一聲,老實立住行禮。
趙明枝道:“陛下性子專注,制藥又非隻一朝一夕功夫,你跟随左右,當要好生提醒作息才是。”
王署本以爲要被問及金珠之事,還在糾結是和盤托出,還是爲天子保密,卻不想趙明枝一句也未提及,倒叫他出殿之後忽的反應過來,有些爲難了。
——殿下不問,陛下也不主動提,那許多金珠原是陛下多年間好不容易攢下,還有從前王爺王妃所贈,難道就這般流落在宮外?
眼下天子年紀尚小,一下子想不到那許多,等将來他一做醒悟,再去找尋,還不是要落到自己頭上來,可屆時又哪裏能找到?
一想到此節,王署頓足不已,唯恐日後難以交代,偏他雖說往年攢了些體己,匆忙間也未能帶來京城多少,眼下隻好東拼西湊,另托人去那藥材行裏欲要贖買不提。
且不說趙弘帶了藥方回去,認真挑選半日,特取那宮中有現成用料,做法也耗時不長的,又召了制藥監官員過來細細指點。
偏他行事自有堅持,雖叫人指點,樣樣工序都要親力親爲,不肯給旁人假手半點,做到半夜都不休息,被王署等人苦勸一通,才不得不住了手,臨睡前還要伏案寫算半日,做出計劃來,以圖明日就把藥丸做好。
這消息自然很快傳到趙明枝耳中。
弟弟如此執拗性子,她不免暗生感慨。
先皇從前給太皇太後抄經供奉,其實隻做個樣子,泰半都是下頭兒女臣屬完成。
而弟弟既沾一個“親”字,便不肯打半點折扣。
如此行事,其實色色同自己較勁,心思太細,反而容易傷身,其實未必是好。
然而究竟是好還是不好,趙明枝也不能自下判斷,況且比起他一時想這樣,一時又想那樣,日夜多思多慮,倒不如一門心思去做這藥丸,至少動手時候,腦子裏幹幹淨淨,不會胡思亂想。
于是趙明枝全不去插手,隻叫人好生照顧,除卻催吃飯睡覺,其餘事情俱叫他自行做主。
***
再說墨香奔波一日,當晚也不回宮,直接夜宿外城,而天光一亮,宵禁一解,内外城便有數十批人馬由不同地方出發,匆匆出城而去,或往南,或往西,或走水路,或走陸路。
其中一隊領頭的姓張,帶着兩三個青壯一早趕往碼頭處,一到地方,也不去找大船,隻去角落尋那小船。
有個随從忍不住問道:“掌櫃的,這當口到處亂的很,咱們是不是尋個大船,人多聚在一處,便是遇賊遇事也容易應對些。”
張掌櫃搖頭道:“傻子,今日我教你個乖,京城被圍了旬月,才一放開,水路未必十分通暢,大船雖然看着樣樣好,卻不如小船方便,船輕又快,便是包一隻也用不得多少銀錢,好過大船幾步一停,人多眼雜,不曉得什麽時候水道就斷了,等咱們順水而下,且看什麽情況,沿途停歇問價,不知便宜多少!”
那丘兒連連點頭稱是。
幾人很快尋到幾艘小船所在,張掌櫃急忙走近,高聲叫道:“船家,今日包船是什麽價錢?”
幾乎就在他開口的當下,不遠處也有人開口叫道:“船家,你這小船包不包的?”
張掌櫃愣了一下,隻覺那聲音有點眼熟,擡頭去看,因天光才亮,半晌才把對面人面孔認得出來,心下一緊,連忙上前叫道:“可是廣安行的湯掌櫃?”
“正是,對面可是張掌櫃?”
二人互相見面,寒暄幾句,少不得各自打探對方去向,卻俱是風輕雲淡。
那湯掌櫃道:“京城被圍這許多日子,主家說鄉中老宅不知什麽樣了,叫我回去瞧瞧,正好挂紙,也沒旁的事。”
張掌櫃也道:“我這一廂是主家憂心大少爺,畢竟一人在南邊讀書,生怕缺衣少食……”
兩人嘴上都說無甚要緊事,問及具體去向,卻是一個都不肯吐露,最後各包了一條小船,先後而行。
那張掌櫃心中着急,特多給了船錢,叫船家用足力氣,快快撐杆,正巧今日風大水順,果然那小船順流而下,很快再看不到湯掌櫃所租船隻蹤影。
他本以爲兩處相遇不過偶然,誰知等到下一個碼頭歇息處,船家待要停船生火造飯,就見那一角地方停着十數艘小船。
這會子太陽早已高挂天中,光線甚足,張掌櫃的一眼掃過去,就見一張熟悉面孔坐在最外頭那艘船上。
——竟然又是早間那湯掌櫃的。
他還未來得及說什麽,忽聽後頭有人“咦”了一聲,回頭看去,卻是另兩艘小船撐杆駛來,一人站在船頭,也是一般眼熟,原是另一名城中商行管事。
張掌櫃心中一驚,轉頭再去看其餘船隻,果然又在上頭尋到了幾個熟人。
都是在城中賣木料磚瓦的,大家生意做得雖然不至于是頂尖那幾個,但也自有規模,成日裏低頭不見擡頭見,今日如此湊巧全數包船南下,殊途同歸,究竟是什麽原因,實在不問自知了。
按理京城之圍既解,賊人稍退,城中物價飛漲,各行各業外出找貨也是情理之事,不至于如此遮掩,可這一回不知爲何,衆人都是躲躲藏藏模樣,一點口風都不肯外露,遠遠打過招呼,也不怎麽互相搭理,很快各自離去。
不獨這一回,等到晚間,下一處碼頭再停時候,又是許多熟人碰面——顯而易見,諸人方向十分一緻。
那随從見此情景,忍不住問道:“掌櫃的,你瞧前頭那個,像不像隔壁陳氏布莊的二管事?”
張掌櫃的跟着看去,果然正是,便皺着眉毛點了點頭。
随從奇道:“怎麽一路遇得這許多咱們一行的,中午才七八個,眼下倒是更多了,另還有許多也是京城口音,雖不全認得,也就看着有些眼熟,倒像是咱們一條街上做買賣的。”
那張掌櫃的想了想,也不說旁的,叫船家撐船去的陳氏布莊二管事的左近抛錨停了,趁着左右無甚閑人,才沖着對方招招手,喚了一聲:“陳二!”
對面陳二管事的聽得有人叫,明顯愣了一下,轉頭見是張掌櫃的,也是十分意外,應了一聲,回道:“張老哥,怎的是你?”
兩家鋪子隔間開着,做的買賣又不相同,再兼張掌櫃的同那陳二管事渾家娘家姐妹有親,雖說關系不近,東拉西扯的,也能攀上些親,說起話來倒不如同其他人一般藏着掖着。
兩廂打過招呼,張掌櫃的便問道:“這麽趕急趕忙的,是往哪裏去?”
陳二管事的道:“旁人就算了,但既是老哥你來問,我也不好瞞着——前日鋪子裏頭來了樁生意,本來狄賊才走,家裏頭還想再看幾日,誰知忽的來了客,便也不好耽擱……”
張掌櫃的問道:“是熟客?”
“人雖然頭一次見,但應當是靠得住的——定錢都提前給了。”
張掌櫃的聞言一驚,趕忙問道:“是不是先給了四成定錢?”
陳二管事詫異地看了張掌櫃的一眼,道:“你怎的知道?”
他話音剛落,就瞪大了眼睛,失聲道:“你今日南下,你家……”
然而話未說完,已是自行閉了嘴,轉頭再去看左近,唯恐被旁人聽了去。
兩人簡單一對,那張掌櫃的道:“我那一處是個三十出頭管事,面上無須,身材倒是挺高大……”
他詳細說了客人相貌。
陳二管事道:“我店裏來的是個女客,年紀輕得很……”
眼見相貌、年歲俱是不甚對得上,張掌櫃卻也不能就此認定兩邊沒有幹系。
他不知應當如何反應,再看向那碼頭處停着的許多舟船時,心中且驚且疑,總生無數猜想——人人如此着急,難道盡皆是得了大客人來訂?
果然沿途南下,一路不止一次遇得熟面孔,全是趕赴最近貨源地的。
世上從無不透風的牆,等到了地頭,張掌櫃的要貨要得又多又急,聯系了幾個昔日供貨鋪子,價格漲了不說,還都不敢一口應承,隻說要各處籌買,好容易算着攢得七七八八,他又四處找勞力并船隻運送貨物。
然則尋了許久,不知怎的,這一回特别難籌人手,價格更是貴了不少,不得已找了熟人打聽,那埠頭才給他透了個底,道:“這兩日城中來了不少京城人,四處采買,不單木瓦磚梁,便是尋常布匹、糧谷、一針一線,見着東西就要,城中樣樣都漲了價,人手更是不夠——你沒瞧見碼頭都空蕩蕩的?别說人了,連船都不剩幾艘!
要不是老哥你開口,我特把壓箱底的人、船都調出來了,才湊出一點,但凡換一個來問,連這幾丁人船都沒有了。”
又道:“況且聽得要去京城,因怕還要打仗,更怕遇得狄人,下頭是個個都不願意接,就算是出了大價錢,最多去到裏水縣,恐怕也不肯再往前走的,你還得在當地另尋人尋船。”
京中物價漲得厲害,富貴險中求,雖說都擔心狄兵反複,但總有要錢不要命的,出來幾個人采買也不稀奇。尤其此地比起比起其餘貨源距離京城最近,又方便走水路,自是會早早被人盯上。
張掌櫃的心中早有準備,倒不怎麽意外,隻覺得旁人抵達的時間早得過分。
他自己已經是頭一批出城,又包了小船,按理至少是頭一波,不管怎樣都不該其餘人貨都發走了他才到,但因無處可問,心中暗算了一會成本,哪怕中途倒個幾次水路陸路,隻要能早早回京,賺頭仍是極大,十分值得自己這一回奔波,于是也不怎的強硬,讨價還價幾句,便應了對方開的價碼,又催彼處再去多找船隻人手。
本以爲事情已然解決,誰知等到次日晚間貨物俱都到了,預備裝船欲行,那埠頭竟是一頭大汗過來,一碰面就同他道歉,又道:“實在沒得法子,是我這裏出了幺蛾子。”
說着又把先前定錢退了回來。
張掌櫃的急得不行,連連追問,這才曉得事情原委。
原來那埠頭原本幫着預定的船隻、人手,今日一早被京城來的一行人出高價搶下,因對方應允隻要送至裏水縣前第三個渡口,屆時換船換人,不必再往前行,船老大同那許多幫工人人願意去接,便把張掌櫃的這一處生意推了。
張掌櫃的氣得不行,罵道:“先前定錢都給了!要想漲價,同我說一聲,難道就出不起了??”
對面埠頭支支吾吾,半晌說不出話來。
張掌櫃的欲要再罵,不成想聽得不遠處亦有争執聲音,擡頭一看,卻是隔壁鋪子裏頭幾人圍在一處,其中一人喝罵道:“什麽叫先前找好的船老大病了?人病了,那船總不會病了吧?你另給我尋人開船,前日既然說好了,要是敢撂梁子不幹,休怪我找你家麻煩!”
旁邊又有人上前勸架,不知說了什麽,卻是沒有止住,仍舊怒罵聲不止。
張掌櫃的聽那聲音頗爲耳熟,走近看去,果然是湯掌櫃,正要上前問話,就聽得邊上人道:“湯員外,今次實在縣裏頭四處船隻都已經調用盡了,而今追究也來不及,要是着急,不如再往前後尋船找人過來,或許還快上幾分……”
“你說得倒是輕巧,耽擱了送貨,我虧的銀錢誰人來補?!十五之前不能送到,我便要虧一成收息!你賠給我麽?!”
湯掌櫃的口中還在罵罵咧咧,張掌櫃的已是片刻不再耽擱,轉頭便尋了那埠頭,匆忙自上下遊尋船隻人手去了,心裏反複去算時日,果然自家也是以十五爲期。
難道這許多京城來的人馬,俱是一行人下的定?誰人有那樣财力,又是什麽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