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話,端的叫趙明枝聽得心酸。
她伸手去攬趙弘的肩膀,隻覺得掌中薄薄一片,即便隔着還沒有來得及脫換的重重禮服,那嶙峋骨架的觸感依舊清晰,忍不住同他道:“今日要不是你來得及時,京城必定失守,一城生靈塗炭就在旦夕之間。”
“你才登位多少時日?素來手中無人可使,無兵可用,衆人各有立場,時時與你相悖,即便如此,你還能硬頂着兩府官人意思,自行決意北上,最後果能成行,其中艱難,除卻你自家,根本難與旁人分說——便是阿姐也隻能憑空想象,不能真正體會,如此行事,已經極是厲害。”
“你這樣能幹,任誰看了——便是爹娘還在,也隻會驕傲,哪裏又來的什麽‘錯了事’說法?”
她輕聲道:“我曉得你心中念着百姓……”
趙弘把頭伏在趙明枝身上,卻是沒有掉淚,半晌才道:“阿姐,我路上想過許多回,當日能一心向着京城來走,其實最要緊的隻是阿姐,要是阿姐不在,我也不活了,雖也有想着一點子北面百姓,可……”
他安靜幾息,複才道:“我有這樣的私心,隻會顧念自己親人,不記着天下百姓,是不是、是不是不配做皇帝?”
趙明枝一時沉默。
弟弟自小就被教着嚴于律己,寬以待人。
這些品性放在尋常人身上自然極好,可如今地位,此刻形勢,卻是禍福難料。
總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他如此單薄雙肩,又能撐得了多重,撐得住多久?
可按道理去論,這又是天子本就該要負擔責任。
趙明枝不想把他當皇帝,至少今夜今時,她隻想叫他做一個不用多思多慮的孩童。
她打起精神,認真道:“難道阿姐就不是百姓了?”
趙弘茫然直了直身。
趙明枝道:“天子也是人,自有天地宗親,亦有師長,長幼孝悌之道本是天倫,若是天倫都能抛到一旁,再無人性,又做什麽天子?如何體會百姓苦楚欲求?”
“生死存亡時候,你若不記得阿姐,隻把旁人盡數看得比阿姐更重,凡事先想其餘人、事,我便是半夜掉淚,也無人來管看了……”
趙弘慌忙擡頭去看,果見趙明枝眼眶微紅——卻是先前掉淚時候未能消退顔色,隻他一時根本不能聯想得到,隻以爲她聽得自己此刻所說,心中難過,故而落淚,于是急忙去抓方才那帕子,又給她擦按眼角,慌亂道:“我從來是這樣想的,隻、隻是經筵時候總有先生來說一又說二,啰啰嗦嗦的,念叨什麽‘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叫我時刻警惕,又說‘天下之天下,非一人私有之物’,我做皇帝,應該要‘爲天下人治天下’,又同我說許多外戚、宦官幹政,緻使江山亡滅舊事……”
“要是按着他們說法,我今次所做所爲,正是把這許多兵力錢物,當做一人獨有,其實‘人主之職在論相而已’,先皇時候,便是輕信亂用……”
趙弘兩條眉毛皺得緊緊的,撅着嘴巴再道:“我聽來聽去,總覺得好似又有道理,又沒道理,可又說不過他們……”
自姐弟二人坐下來說話,攏共也不到半個時辰,趙弘已是提了好幾回自己說不過台閣諸人的話語。
趙明枝并不去追問誰人說的這些話,她未身臨其境,但想到楊廷等人性格與行事,大概也能猜到每每經筵時,這一衆大臣究竟會向小皇帝灌輸些什麽,又會說些什麽内容。
如此熏陶數月,趙弘本就明辨是非,心善懂事,又慣于自我約束,此時心中生出幾分所謂“天子規矩”的掙紮,倒是不怎麽奇怪。
可天子也是人。
這天子到底應該怎麽當,又如何評判優劣,誰能說了算呢?
趙明枝隻是稍讀經書,略知道理,都能自有想法,而這些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大臣們幾乎都在地方輪轉過十數乃至數十年,可謂老于世事,自己在外頭縱情肆意,最大限度利用規則,得利最多,此時面對幼年天子,倒是按着至嚴至苛來做,将其搓圓搓扁起來。
左右都無人能做公正評判那一個,那就你教你的皇帝,我看我的弟弟。
趙明枝無意同台閣重臣們唱反調,卻更不能叫趙弘小小年紀,就被人當個湯圓子揉捏。
她問道:“既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又爲天下人治天下,那怎的不是天子與百姓共天下,倒是人主之職在論相了?”
趙弘仔細琢磨片刻,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正要揪着此事繼續往下,隻趙明枝點到即止,卻是岔開道:“個人自有私心,便似你心中先念着阿姐,先前諸位相公心裏也有父母兄妹,更有自己……”
“阿姐也是人,阿姐說的話,也因見識有限,所知窄狹,心中先有偏向,自然多有謬誤之處,人當能分辨好壞善惡,不能隻看遠近親疏,所謂取之精華,去之糟粕——這樣道理,你如此聰明,心中必定早已十分懂得,不必旁人來點說。”
趙弘高興之餘,又有幾分赧然。
他低聲道:“我要是真個聰明,就不會嘴笨,連話也說不過旁人……”
“世上哪有什麽正經大事是說出來的?”趙明枝道,“辯才自然有用,可世間從無十全十美事,更無全通全能之人。你年齡雖小,所見所識早就遠非常人所能及,已是萬分出挑,更何況爲人君者,若能敏于行而讷于言,比之誇誇其談之輩,不知勝過多少。”
趙明枝态度、語氣當中全無半點逼迫催促,多是誇獎鼓勵,趙弘到底年少,得了最爲信賴姐姐肯定,原本高高吊起的一顆心,頓時放下了不少,雖曉得有無數問題堆積,但整個人都不複先前忐忑。
人一放松,困意就上湧。
他本就年幼力薄,身小體弱,心焦氣躁地一路奔波,中途少有休息,早已又累又倦,已是強弩之末,本就硬撐住,此時同趙明枝說話,剛開始還許多問題,一時憂心姐姐身體情況,一會又怕她在京中受欺負,隻是說着說着,那頭一點一點的,聲音逐漸收弱,點着點着,眼皮也跟着直打架,等到半身側倚着後頭交椅,頭一個緩緩偏靠,竟是就這般睡了過去。
趙明枝見他呼吸漸沉,便不再說話,隻輕輕打了鈴,因怕動作太大把人吵醒,索性同幾個宮人一道将弟弟挪到邊上軟榻。
這會早過子時,她熬得困頓非常,回到寝宮簡單洗漱一番,雖知雜務堆累,卻也再無精力去管顧其餘,連頭發也未能全幹,由着兩個宮人用幹巾擦絞,半靠在床頭,就這般睡去。
這一覺好似隻眯了一眼,幾乎在昏睡之時,忽聽得有人小聲叫喚,聲音急切。
趙明枝且困且驚,下意識睜眼,卻見一名宮人滿臉焦急,一見她醒來,立刻撲的一下跪在地上,張口便道:“殿下,殿下!陛下驚夢了!”
趙明枝倏地坐起身,隻覺整個人都清醒過來,也顧不得其餘,匆匆整理一番便邁步往外走。
她沿途細問,才曉得原來自己走後不久弟弟就已經睡得不甚安穩,幾回夢中驚叫哭喊,急叫不醒,好容易醒來,卻是不敢再睡,隻叫人點了蠟燭,睜眼熬着,又專門囑咐“叫朕一人坐會,不許去找阿姐吵了她睡覺”。
然則趙弘熬了未久,到底又睡了過去,這一回再又驚夢,又哭又叫。
左右見狀,再不敢幹等着,于是慌忙來報趙明枝。
一時趙明枝到得地方,轉去偏殿,果然才一推門,就見榻邊前後俱挪了兩張疊桌過來,上頭各燃兩根大燭,映得殿内甚是亮堂。
春夏相交,多生蚊蟲,趙明枝特地使人尋了個小小帳幔過來罩着,此時那帳幔大開,軟榻上一人側躺,正睜着一雙通紅眼睛——正是趙弘。
聽得門口動靜,他登時攥緊手中薄毯,整個人都激靈了一下,下意識往後躲退,等看清來人相貌,才強自止住動作,急急叫了聲“阿姐!”。
趙明枝轉頭屏退左右,快步上前坐到軟榻邊上,先去探弟弟額頭,幸而并不燙手,複又柔聲問道:“做噩夢了是不是?怎的不叫阿姐過來?”
趙弘忙不疊搖頭,低聲道:“我坐一會就好,阿姐累得緊,快回去歇息。”
可他口中這麽說,頭卻是忍不住仰起,燭光下眼睛紅紅,實在可憐。
趙明枝不着急應答,隻蕩開一句,問道:“你自蔡州來京,一路奔波,是不是一直都沒有睡好?”
趙弘先點了兩下頭,複又搖頭道:“先前隻顧着趕路,日夜都在路上,有時遇得戰事……”
他話才說到一半,忽的安靜下來,眼神閃爍,一副強作鎮定模樣,卻是不願再開口。
不懂事的小孩總叫人操心,太過懂事的小孩,卻更使人憂心。
聽他提到戰事二字,縱然沒有點破,趙明枝也立刻反應過來。
她問道:“你頭一回親身上陣,戰場上刀箭無眼,傷死遍地,便是壯年勇武,久經訓練,也不能全然承受——是不是夜間總胡亂做夢,吓住了?”
她西行京兆府時也曾碰到未經打掃的戰場,親見斷體殘肢,髒腑骨血遍地,幾乎夜不能寐,更何況弟弟一個本就身怯體弱,秉氣不足小兒?
“我看旁人見了路邊樣子,都沒什麽反應,怕隻是我膽子太小……”趙弘聞言,當即松了口氣,也不再硬撐,終于把自己驚夢緣故說了。
原來他對戰之時,無數次看到流矢自前後左右多方急射而來,雖說最終都被半途擋下,可心中驚懼惶惶,全不能平。
此外,更有無數慘叫聲、武器聲、攻打聲、炮火聲,又見遍地慘相,夜間夢中時時重現其時場景,不能自拔。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人腦所思所想,誰人又能控制?
便是趙明枝自己,直至今日,也常被噩夢驚醒。
“等劉大夫來了……”
隻她話未說完,便見趙弘搖頭擺手不停:“阿姐,我從前吃那許多藥,也沒甚是管用的,早間吃了藥,一整日連飯也不想吃,晚上還要起夜兩三次……能不能不要吃了?”
趙明枝猶豫一下,也不再追着此事往下說,隻另點一支小蠟燭,把那大燭吹了,另尋一張交椅過來坐在榻邊,将手指虛虛半搭在趙弘胳膊上,又尋些無關緊要事情來提。
譬如自己才到京城時候,宮中破爛不堪,許多宮殿連頂也無,隻好大家擠在幾間,隻是一旦遇得下雨,那屋頂也時時漏風漏雨,隻好拿盆碗去接雨水;又有時候晚間那老鼠打地上從人腳背爬過,全不怕人,吓得人與老鼠一道吱吱亂叫,最後還特特養了狗來抓;再說自己去城外耕種,在田間見得蝌蚪遊來遊去,本想捉回來養着等他看,隻是眼到手不到,根本捉不住雲雲……
趙弘果然很快聽了進去,時不時還出聲發問。
他想知道那狗長得什麽模樣,眼下可還在宮中,明天一早能不能先抱來摸一摸,又想找個日子同趙明枝一道去捉蝌蚪,還着急下了大雨,阿姐有沒有淋濕,有沒有着涼。
小孩腦子就隻那麽大,想了這個,就沒空隙去想旁的,兩人有漫無邊際地聊了半日,說的都是家長裏短小事,趙弘也終于慢慢放松下來,逐漸眯着眼睛再度睡了過去。
這一回趙明枝沒有再離開,隻支肘閉眼小憩,時不時還要看看趙弘,怕他又再驚醒。
而後者睡着時拿手攥着趙明枝袖子,始終沒有放開。
趙明枝其實已經困極,隻心中挂着事情,始終沒有睡好。
她耳目極聰,半夢半醒之間,隻覺殿外悉悉索索似有人聲,睜眼一看,榻邊燈燭已經燃到尾段,弟弟呼吸均勻,俨然睡得正香,便也不抽開手中袖子,隻輕輕打了鈴。
不一會,殿門便吱呀一聲從外頭推開,一人蹑手蹑腳進得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