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禦辇形制、規模,包括左右護衛,全不似先前禦容像來時那樣簡而化之,倒像是真正天子出巡一般隆重,一行出現得如此突然,可又如此理所當然,簡直如同從天而降。
而随着“萬歲”聲一下大過一下,環護禦辇的精鋼同簾帳竟被慢慢拉開。
城牆處與禦辇所在相隔太遠,其實完全不知道彼處發生了什麽事情,更是半點看不清其中是什麽人物,又是什麽形狀,隻知道就在瞬息之間,城下已然熱烈氣氛,此刻更是用烈火烹油也不足以形容,便同烈酒着火似的,嘩的一下向上沖起,山呼聲直飛雲霄。
而跟着亂糟糟“萬歲”、“陛下”、“皇上”等等聲音一齊,又有兩道極爲尖利哨聲壓下一切,仔細一聽,卻是許多哨聲合在一處,才有如此聲響。
等到第二道哨聲一出,便又有無數利箭射出,猶如飛蝗漫天,徑直朝向當中方向。
先前一輪齊射,狄人後退時難免顧後難防前,被那箭雨一擊,已是有了不少折損,今次被叫聲之中士氣所逼,受驚之下,到底狄兵多是馬背上過活,經曆過不知多少戰事,雖然後撤,又被突然襲擊,依然陣型不亂,早有人舉着盾牌向前,其餘人按着從前做法或躲或讓,排布成隊形,很快躲在盾牌之後。
這會兩邊前後隻有部分相接,已經戰做一團,後頭隊伍卻是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狄兵前方舉盾的幾乎人人經驗豐富,後頭兵卒也各有估量,自然看得出這般距離,便是射在盾牌之上,也不會有多少力道,便有不少身着厚甲者越過前人,快速向前,欲要拉近距離,引弓相射以圖先機。
這一衆約莫百餘人,打馬出得隊列,如有默契一般各持短盾,隻是才往前幾步,就見前方黑壓壓箭雨之下,疾出許多道黑影,便如同先前射向将旗一樣,再度後發。
認真計算起來,黑影發出時間其實比諸人出隊時間更早,雖是可能隻有一個呼吸功夫,到底此刻又是先至。
前方狄兵甚至來不及躲,也不知來襲黑影數量,隻能各舉手中盾牌,又将頭臉半身藏在後頭。
百餘狄兵散在戰場之上,又是先後而出,其實頗有些零落稀疏,此時就能看出那飛來黑影準頭并不高,不過對住十餘人,其餘黑影繼續往更後飛射。
先聽得擊中聲此起彼伏,最前方飛影與盾牌已經撞上。
這一群狄兵手持盾牌,又多有經驗,心中并不很緊張,正當頭那一個還要依着從前做法估計時間再來應對,卻不想才一回頭去看後頭同袍如何反應,就見近處躲在盾牌後的還罷,再往後,但凡能目視稍遠處的,竟是人人面色驚恐。
也就是正在此時,他雙手重重一頓,還未等有所動作,胯下原本向前奔馬竟是忽然止步。
此人胸前一痛,那痛來得極鈍,涼意和着鈍痛從心髒往四肢百骸滲透,叫他連正轉過頭都吃力,雙手更是再舉不動盾牌,隻能撒開。
即便如此,也不知緣故,那盾牌居然沒有掉落,反而死死焊在馬身上似的。
等那人慢慢回正頭顱,就見一杆粗重長箭穿透盾牌,又穿透自己身上厚甲,貫穿正胸,縱然看不到背後,可憑他眼力,隻用看這外露箭身長度,也曉得必定已然貫透己身。
因他方才下意識矮身躲藏于盾牌之後,由使這箭矢從上而下,穿胸破肚,痛得此人眼前一黑,意識消失之前,腦子裏隻有最後一個念頭——原來這便是神臂弓麽?
被木羽箭射中的自然不止這一人。
眨眼之間,不知多少當先狄兵從馬背上栽倒,更有人就算仍舊坐于馬背,胯下馬匹卻是很快調轉前蹄,或回身,或向左、向右,等露出後頭騎者,卻是已然仰倒、伏栽于馬背,隻是爲木羽箭貫穿,同那盾牌相連架在馬背之上,才能依舊保持原樣。
這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後頭狄兵甚至來不及反應,等他們終于發出示警,聲音方才出腔,常有音調卡在喉嚨,有的是被無數箭矢飛射聲壓下,更有的卻是被前方景況吓得叫也叫不出來——
衆人隻顧憂心沖在陣前的同袍,哪裏來得及去想那些看似沒有射中木羽箭。
此時箭矢淩空再飛,激射向前,早把立在最前一重盾牌射穿射爛,而再後幾重才要換陣護在前方,又一道、兩道、三道神臂弓齊射而出。
幾輪攻擊明顯經過精心設計,發令人對狄軍防護習慣了如指掌,發箭頻率、方向、距離都恰好針對狄軍布陣、變陣,數道攻擊之後,雖未能把所有盾牌打掉,卻也已經撬開幾處缺口,後頭尋常箭矢随之襲來,如影随形,力道先還稍弱,随後變強——竟是對面與己方距離愈發推近。
随着時間推移,狄兵盾牌防禦缺口越大,對面箭矢力道越強,又有神臂弓掩護,壓得狄人難以冒頭——俨然便是前半夜狄兵攻城時候以投石車飛石壓制晉軍翻版。
其時晉軍不能抵抗,此時狄兵也難做反抗,幾次竭力冒頭組織反制,想着拿命來換機會,俱被無數飛箭壓回,根本不能。
一面是有心算無心,一面是失了先機,又鏖戰一晚,不知自己元帥究竟什麽情況,又爲何下令後撤,此時人人力竭心苦,尤其看到對面箭矢無窮無盡,猶有無數木羽箭,卻不曉得那神臂弓從何而來,爲何如此之多,究竟來有多少援兵,怎的戰力這般駭人。
另又有大晉禦辇親至,離得近的狄兵不同于城牆之上晉軍守兵,自是親眼得見其中小兒。
狄人不認識大晉天子,辨不出其人是真是假,但見得禦辇一到,簾幕拉開,露出其中人物時,滿城晉軍、對面援兵就像打了雞血似的,其勢幾欲沖天。
一邊強,一邊由強轉弱,頃刻間,本來就已經有所變化的形勢更是徹底調轉。
城外戰場對峙,城頭上自是盡收眼底。
趙明枝聽得戰聲不斷,再看不清仍舊不住繼續向前去望那禦辇,正要仔細辨認,右面站着的兵卒卻是連忙讓開道路,一人快步跑得進來,也顧不得如何行禮,跪地便道:“皇上禦辇親至,又有援兵前來,将軍隻覺此刻恐有戰機,叫下官來請公主示下。”
他還要再行彙報,趙明枝立即打斷道:“此前已經問過幾回,将軍依勢而定,全權主張,不必再來。”
此人得了這一句,半點也不遲疑,幾乎是飛也似的跑走了,不多時,便聽得下方傳來人員集結聲,又有馬蹄聲。
城頭這般景象,城外又是另一番模樣。
迎面無數利箭,狄兵隻能苦撐,因始終未有号令,早有察覺出不對的兵卒往後疾退,欲要拉開距離再設法向前方射擊,便不能反抗,也能争取些微喘息之隙,隻才往後退未有多遠,卻聽背後一直死死關閉的城門此時突地打開。
那聲音并不大,動靜也極短,才開不大空隙,便從中飛奔而出兩隊騎兵。
來人也無其餘動作,或有搬運神臂弓的,或有手持盾牌的,一旦出了城,其餘事情盡皆不論,當即擺出隊列來,令聲一響,便射出一片飛矢。
城門處來的攻擊無論強度、頻率,都比不上前方,也僅有幾架神臂弓,可狄兵後頭更是隻剩零星盾牌,少有防護,尤其距離更近,全在尋常箭矢射程之内,此時根本不便躲閃,更毋論反擊,已是被射翻一片。
如此,前有箭雨,後有飛矢,被隔絕在正中的狄兵頓受兩面夾擊,隻能等候後方支援。
然而等候良久,後方莫說沒有什麽所謂支援,更沒有兩面短兵相接機會,隻有更多箭矢飛來。
狄兵再精悍,到底也是人,對戰之下前無抵擋之力,後無遮蔽之處,幾番之後丢下滿地屍體,如何能不潰散。
于是一向在大晉域内稱得上戰無不勝的狄軍,竟是就這般被割裂爲數塊,數十塊,乃至上百數百塊不同兵馬,分而拆之,拆而解之,進不得又退不得,沖刺幾回,卻又前後箭矢壓了回來,再無半點還手之力,隻能硬生生就如此消耗殆盡。
一旦局勢逆轉,雖死傷慘重,城頭上也像重新活過來一般,士氣也爲之一振,餘人各司其職,或清掃城牆,或整理箭矢,或整頓兵卒重新扼守關竅,又有點數人馬,再度支援的,當真各司其職,忙作一團。
因怕傷了援兵,此時城頭上無論神臂弓還是八牛弩,自然不能再用。
雖不知城下真正具體情況,趙明枝卻也不再在此處阻礙衆人,隻是遠看那禦辇,實在也不願就此退開,便讓到一旁。
打到此刻,天光終于大亮,照出城頭上慘烈景象。趙明枝不忍卒睹,又再望向遠方,稍作沉吟,便先下城頭,雖不知究竟來人是誰,還是懷那莫名希望,因不敢明說,隻怕乃是假借名頭,便一面急忙使人去報京都府衙,又遣人報内廷,最後又親自清點後勤人手、糧谷食水等物,除卻供應守軍,另也要預備新來援兵。
如此一忙,周圍個個團團轉,卻是人人面露激動之色,便是幾名受了輕傷的宮人也不肯就地休息,隻要跟着打下手,各自又低聲交頭接耳問道:“當真是陛下來親身來了麽?不是禦容像?”
而不用旁人幫忙确認,此時紅日已升,自城頭往外眺望,熹微晨光之間,禦辇在無數護衛中漸步向前,先還有零星狄兵攻擊,到了後頭,狄人自顧不暇,任由那儀仗引無數人注意,就這般朝着城門處前行。
禦辇一路走,前方人流便潮水般讓開,猶如破竹般,更有無數簇擁者,歡呼萬歲聲響。
這山呼聲由外而内,再度響徹京城。
趙明枝此時已下城牆,看不到外頭景況,卻把無數萬歲聲盡收耳中,因在城下,隻見幾隊人馬圍在城門處,正打開城門。
那城門不同于先前半開,此時全做大開,又有人馬奔出,匆忙清理城外戰場。
有一瞬間,趙明枝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又遇何事,恍惚之下,脫口才要問人,便見不遠處幾名傳令官四處張望。
那幾人見得公主蹤影,滿面歡喜,急急滾地而來,三四人先後叫道:“殿下!殿下!”
又有人高聲道:“将軍正問殿下何在?”
“将軍正四處找尋殿下!”
衆人措辭不一,口音各異,一時“賊人退了”、“狄賊退了”、“我軍勝了”、“大晉勝了”等語此起彼伏,更有人叫道:“禦辇就在城外,請殿下主持迎天子大駕!”
眼見一幹人等激動興奮之色溢于言表,又聽他們話中意思,城下原本還心有忐忑的民伕、兵卒再無半分懷疑,除卻跟着山呼,更有一邊叫喊,一邊又涕淚橫流者。
如此景況之下,哪怕心中再多疑慮,趙明枝自也不會露出絲毫,隻是勉勵衆人,又對那傳令者低聲交代幾句,複才自行向前,往城門外走去。
她這樣動作,倒叫一旁尚在興奮的護衛驚慌起來,當頭一個連忙攔道:“殿下,此刻城外戰事未歇,不妨稍做等候,再……”
趙明枝搖頭道:“如若眼下戰情還有反複,即便我縮在内廷之中,難道能做苟活?”
正說話間,隻見大開城門之處,一隊人馬手持黃旗,身着黃門服色,自外飛馳而入,一進城門,當頭一個勒馬做停,對着最近一人大聲問道:“守城将領何在?陛下禦駕親至,正在城外壓陣,爾等當早做準備迎駕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