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不看重金銀,這來自當今公主的認可,人就站在眼前,又是這樣氣質相貌,如此性情,溫言鼓勵,哪一個又能回絕?誰人又做得到無動于衷?
等此事交代完畢,趙明枝自然少不得出言鼓勵,又請人帶路,在院落裏走逛一圈。
房舍年久失修,難以入目。
她就又同那欽天監的鄧官人鄭重交代,要他記得向京都府衙遞交呈報,一旦形勢稍有緩和,就得将這房舍緊急修繕,不能使學生在這漏雨日曬的地方日夜拼命。
鄧官人自然諾諾連聲。
一幹學生卻是隻會低聲道謝,個個或作臉紅,或作耳赤,連一個大聲回話的也無。
直至趙明枝走了,一群人送到門口不算,還想再往前多送一程,最後還是被那左右軍巡使魏凜使人攔了下來,隻說今次殿下臨時前來,不要引了旁人矚目,反生事端。
衆人依依不舍,等到看不見趙明枝背影了,才又返身回了院子。
這時已經下午時分,放在平常,本當三三兩兩各去吃飯,今日卻無一個走開,而是全數埋首案前,各自趕做手頭事情,也不知怎的,人人不說話。
一時間屋子裏隻聽到書頁翻動聲、磨墨聲、桌椅挪動聲,另有算盤、竹籌聲。
諸人猶如憋了一口氣,那氣并不使人發悶,隻是愈發催得人精神。
他們全數忙碌不休,便是那來來去去,往返屋舍同庫房之間搬運文書檔案的吏員們腳下都更有力氣了似的。
如此氣氛之下,唯有一處角落與旁人格格不入。
回廊處,魏方群滿臉是汗,扶柱站着,口中強辯道:“我怎知道她竟是公主!”
又喃喃道:“哪有公主會做那樣穿着,又……”
他話說到一半,聲音卡在嗓子眼裏,猶如噎了一口痰,臉色更是灰敗。
魏寥甫本來惱怒得厲害,可見了對方這副模樣,那火氣也無處發,隻好歎道:“算了,也不知道會鬧成這樣,左右你也要南下,趁着眼下無人來問,早些收拾東西走了才好,免得……”
“什麽叫鬧成這樣?”魏方群不肯答應,“不過路上偶遇,另又差人去做尋覓罷了,也無偷盜搶掠,又不違律法,哪怕大理寺使人來查,也斷沒有将我胡亂治罪的道理!”
魏寥甫說不過他,正又急又氣,忽聽後頭有人叫二人名字,轉頭一看,卻是自家叔父匆匆折返。
那魏凜尚未走近,眼見四下無人,遠遠便對着魏寥甫怒喝道:“你父着你留在京中,本意是給家族争光揚名,将來待要另開一條道路——你便是這樣争光的?”
魏寥甫心中連聲叫苦,也不敢反駁,隻能低頭認錯。
而魏方群在邊上尴尬站着,頗爲羞臊。
魏寥甫又何曾做過什麽?不過是給他魏方群行個方便罷了,魏凜這個當叔父的又怎會不知,此時自然是在指桑罵槐。
他畢竟還要臉面,做不到看着旁人一直在這裏代己受過,隻好麻着肝膽上前行禮,先叫了魏凜一聲,又道:“是我行事不夠仔細,反倒拖累了寥甫,叔叔千萬莫怪……”
魏凜挑高眉毛,反問道:“你已經膽敢如此行事,還來同我說這些做什麽?”
魏方群忍氣道:“我也未作奸犯科……”
魏凜冷笑道:“方才倒是肆無忌憚的,現下曉得來裝相了?自己做了什麽,難道不知道麽?”
又道:“你方才那樣動靜,除非聾子,哪個聽不清?背後一打聽,如何瞞得住?旁人也就算了,跟在公主後頭的一幹禁衛難道都吃素,由得你胡言亂語?”
魏方群勉強道:“不知者不罪,再說這事情要是往下深究,那一位畢竟女子,沾上這些是非,未必能得好,宮中禁衛但凡有那麽一點腦子在,也當曉得不能将事情鬧大……”
他還要再說,魏凜面色頓變,搖頭示意他閉嘴,又退開兩步,方才站定,内院大門口已是走進一人,正是左右軍巡處的一名小校。
對方匆匆進來,見到魏凜,終于松了一口大氣,忙道:“官人,外頭有人來尋……”
魏凜早有準備,雖說知道是個麻煩,也不怎麽意外,問道:“是殿下身邊軍将麽?”
那小校臉上忙道:“不是,來人說是西營的……”
魏凜本來那腳已經擡起,此時聽得人來曆,步子險些邁不出去,訝然問道:“西營?”
小校不敢怠慢,應道:“來人說是裴節度有事相問,小的不敢細說,趕忙着先進來報信了。”
魏凜雖然疑惑,卻也更不敢怠慢了。
他轉頭對着身後人厲聲問道:“究竟怎麽一回事,你二人給我一五一十說個清楚!”
魏寥甫伸手去擦頭上汗水,不敢說話,隻去望魏方群。
如果說後者片刻前心中還有些微僥幸的話,此刻根本做不到繼續自欺,嘴唇都發起白來。
他腳一軟,好險捉着魏寥甫的臂膀站穩了,卻連直視魏凜都不能,隻到底曉得厲害,不敢欺瞞,雖聲音發虛,最後還是老老實實把前因後果全數交代了出來。
……
魏凜甚至來不及教訓二人,就匆匆出了門。
裴雍将他約在不遠處的一間茶樓。
剛進包房,他就見到窗邊站着一人。
對方仍舊一身青布襕衫,聽到此處動靜,轉過頭來,神色頗爲冷淡,正是裴雍。
兩人方才見過面,還同行過好一段路,彼時裴雍護在那一位公主身側,大部分時間都是沉默的,隐沒在一衆護衛裏,毫不突出。
可不過是須臾功夫,此人穿着、打扮全無更改,也是随便站着,可那淡淡掃過來的眼神已是看得魏凜背脊一涼。
他趕忙上前,先自報家門,又行禮問好。
出乎魏凜意料的是,面前這一位裴節度與他從前聽到的傳言不甚相同。
魏凜也是軍隊出身,對裴雍名聲多有耳聞,隻以爲這一位手上實握兵權,殺性又盛,行事咄咄逼人。但不知是不是身着襕衫緣故,此人今日文氣頗重,交流間并不用氣勢強壓,反而可以稱得上平易近人。
魏凜落座之後,對方全無廢話,先問京中治安,又問京都府衙同城防軍交接期間街巷間各色反應,再問以左右軍巡處來看,此時若要整頓京中治安,什麽最爲要緊。
裴雍語氣并不嚴厲,提問乍聽之下也不難回答,但他問話之時随口便将京中各樣數字列舉而出,譬如三月前同本月京城每日緝盜人數比對,再如不同街巷房舍空置情況,又如巡兵日夜巡街次數等等,既精又細。
魏凜在京中任職多年,自以爲不是那等屍位素餐的,考功多有上等,算得上小有名聲,但他頭一回觐見天子時都沒有今日緊張,忙打起十二分精神一一回答。
有幾次提到某些細節時心中拿不太準,剛一報出口,就見對面人眉頭微蹙。
魏凜不敢肯定,隻好先行認錯,又忙設法找補,隻說等了解清楚之後再來彙報。
等這一番來回問話結束,他背後早大汗漣漣,簡直把那外衫都浸透了。
裴雍這才打鈴叫了人來,等小二添過茶,退得出門,便道:“今日休沐,偏還找你問這許多公事,其實不妥,隻是正巧着急過來,索性順道一齊談了。”
魏凜哪裏敢應,忙道:“今時今日,城中上下盡皆忙碌,正如先前殿下所說,朝中危急存亡,我等唯有今日竭力,才有将來休沐,況且下官再忙,又哪裏忙得過節度……”
雖隻短暫談話片刻,他對面前這人已是頗爲服氣,這一番奉承少說也有七分真心。
裴雍也不多做寒暄,隻道:“我看過你行狀,也見過從前考功簿,方才與你說話,确實是個做事的,今後城中上下事體,本職之外,須要多做補位——至此,便是公事談完,不再多做啰嗦。”
他說完這一句,将面前茶盞推到一旁,道:“眼下有樁私事來問。”
魏凜早已經坐得端正,好容易松一口氣,那氣複又吊高起來,道:“節度請講,下官必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裴雍道:“聽聞魏家出自沅江,前朝時雖因枝遷脈移,拆成東西兩支,但本是同源,族中往來頻密,不知是也不是?”
“是有東西兩魏說法。”魏凜隻覺得那茶盞猶如才在滾水中拎出來,燙手得厲害,強笑道,“但那隻是外邊胡亂起的名号,用來區分罷了,六十年一甲子,如今都過了少有百年,物是人非,兩邊不過偶有交集,其實互不清楚。”
裴雍問道:“方才那一個喚作魏寥甫的,卻不知是哪一門?”
魏凜暗道一聲“果然來了”,忙将手中茶盞輕輕放到邊上,回道:“此人是我東魏子弟,隻他性子疏闊,脾性又軟,常給人哄騙,因他生母早逝,其父又随太上皇北上,族中上下多有憐憫,下官也常有照看……”
“那魏方群又是?”
“那卻不是出自我東魏,乃是西魏本家的。”魏凜心裏罵了一聲,“不過若有犯錯,下官雖名不正,言不順,也不能看他帶累魏家名聲。”
裴雍點了點頭,卻不順着這話繼續往下說,而是蕩開一句,道:“倒也不單論某一家某一門,眼下京城人口雜亂,流民、居戶還好管些,隻遇得有門第的,往往自恃背景,還瞞着長輩親友借用權勢,反生事端。”
又道:“左右軍巡院不是其餘部司,本爲于軍衙中樞,當要将這一攤子棘手事管起來才是。”
這話固然隻是提點,但裴雍既已開口,魏凜又理虧,哪裏能夠拒絕,隻得連聲應是,但實在越想越煩,一口牙都要咬碎了,恨不得把那魏方群塞回娘胎去,換個姓再投生。
須知此時留在京中的權貴子弟雖遠不如從前數量,依舊不是可以輕易去動的,畢竟多年中根本無人管,早已人人散漫,稍有不慎,就要引來各門各戶怨聲載道。
見裴雍再無事情交代,魏凜才好行禮告辭。
他匆匆走出茶樓,站在門口片刻,先安排随從去叫魏方群并魏寥甫兩個,旋即着人牽馬過來,打馬飛奔回了府邸。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兩個晚輩才一齊到了魏凜府中,很快被請進了書房。
兩人方才進門,還未來得及見禮,魏凜便直接同魏方群道:“徐州勢亂,京中也錯雜得很,你今日便收拾行囊南下,不要耽擱了。”
魏方群愕然道:“叔叔何出此言?族中着我留在京城,眼下無書無信,也無半點交代,侄兒就這般突然南下,如何好做交代?”
魏凜道:“你自走你的,其餘事體我來收拾。”
又道:“你既然叫我一聲叔叔,看在東西兩魏情分上,我都不會将你撂在一邊。”
魏方群也不是傻子,當時就青了臉,道:“叔叔是長輩,長輩有命,我一個做子侄的,沒有忤逆的道理,隻東西兩魏分家已久,東魏來的信,我族中長老未必肯聽……”
又道:“我曉得魏巡使是害怕得罪皇家,隻我還是那句話——便是大理寺來評判,也絕無憑此治罪道理,我違了哪一條律,哪一條法?憑什麽要此時南下?”
魏寥甫忙扯了扯他胳膊勸道:“叔叔本是好心,況且你本就要南下,何苦……”
魏方群将後者手一甩,嗤鼻道:“我甚時南下,如何南下,當要自家說了算,西魏子弟怎能如那喪家之犬,被人驅南驅北?”
魏凜冷笑道:“你也不用在這裏裝模作樣,我隻問你,你叫寥甫私下尋人,難道是指望他那三兩仆從來找?”
魏方群将頭撇到一邊,不肯做答。
魏凜又道:“要是找到了人,那人又隻是尋常閨閣,不是當今公主,你待要如何?”
魏方群哼了聲,傲然道:“我這樣出身,又是如此相貌人才,還要如何?”
又道:“魏巡使官威雖重,我也想說個清楚,此時京中情狀,若能活命,有幾人會做推拒,又舍得做推拒?若她隻是個尋常女子,沒有我來搭手捎帶南下,一旦北狄入京,是個什麽下場,難道叔叔還用我來分說?”
見魏方群如此執迷不悟,魏凜隻搖頭道:“自來東西兩魏互相少有幹涉,你平日自己折騰,事情不鬧大,我也不願多管,隻按你而今行事,不單拖累西魏,便是東魏也未必能脫開幹系。”
他說着站起身來,擰眉問道:“我隻問你,你走不走?”
魏方群色厲内荏,其中心裏已經虛得發慌,但礙于面子,隻能不退反進,強硬道:“我今日若是不走,叔叔又待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