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個膽小的當即藏往桌下,另有數人則是按着桌子站了起來,等轟隆聲暫歇,後者一旦立定,反手去抓一旁棍棒,甚至還有人倒提椅子高舉起來,半晌,也無一個說話,卻是先後追到門邊。
這時候炮轟聲早已止住,有喧鬧聲不停,又有山呼聲,全不能辨來處,更聽不清内容,也難識其中意味。
詹茂台抓着門扇,半躲在同窗身後,半探頭出去,又做大叫:“誰人在外頭?”
無人應答。
此地是爲欽天監臨時選定的公署,位于南熏門左近,雖是距内城遠了些,勝在離蔡河極近,既能最早得到往來漕運數目,也能得多地來信,月前已經撥給從國子學抽調來的學生用。
今日雖是休沐,領了差事的學生們卻無人休息,雖口中抱怨不休,但幾乎人人都自發回來,正伏案計算。
既是學生,經事自然不多,見識也未必深,膽量更是有大有小,眼下拿不準主意,心中又着實惴惴,隻好一起傻等。
又過了片刻,外頭喧嘩聲更大,隐約夾雜轟鳴聲。
詹茂台小聲急問道:“真是狄賊來了麽?咱們要不要把這裏文書燒了再說?”
這樣問話,當然更無人敢做回答,隻一人從桌子下鑽爬出來,發着顫道:“這裏你們先看着,我去給老師送個信。”
一面說着,此人手腳并行,竟不從大門處往外走,而是打後頭擡腿翻窗。
詹茂台聞聲回頭望去,因見對方相貌半生不熟,又仔細看了看,才認出這好像是在内舍就讀的某位。
國子學分爲外舍生、内舍生和上舍生,逐級升入,其中上舍生不過百人。
新帝南遷,雖攜帶文武官員,又有百姓跟随,但是并未诏令國子學同遷。
國子學的上舍生不少都是高門子弟,既然知道狄兵近在咫尺,隻要家裏手眼通天的,早自尋由頭退了學跟着南下,要是沒有特殊緣故,根本不會滞留京中。
那人翻窗而出,朝着角門跌跌撞撞一路跑走。
詹茂台嘴上雖然不說,心裏多少有些舒服,忍不住向身邊人問道:“那是哪個内舍生?你認不認識的?”
被問話的人回頭看了一眼,掃到那逃竄背影,低聲道:“是魏方群。”
詹茂台皺眉道:“河清魏家那一個?他怎的不南下,還跟着我們這些個沒能耐的在這裏折騰?”
“正要走呢,聽說上月已經遞了請退書,不知怎的就耽擱了,上回魏寥甫叫我給他捉刀撰文,一道吃席時他喝醉了酒,說那一向忙着給魏方群私下找人,才耽擱了作業。”
“找人?家裏誰人丢了嗎?魏寥甫雖說一向性子好,但他不過是個學生,怎麽幫得上忙?”
“不是,聽聞總跟桃色扯了點子關系,你我不用多管。”那人搖了搖頭,又道,“至于寥甫,他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看着像是個沒脾氣的,其實家中跟腳也不淺——他那二叔在左右巡院裏頭任職,正管城中大小治安巡事……”
幾人還在守着,就聽得外院大門一陣響動,竟是有人用力推門。
那門鎖着,自然推之不開。
外頭就轉推爲拍,拍得“砰砰”作響,動作毫不遲疑。
屋子裏人人心驚膽戰。
詹茂台也再無心去管什麽内舍生,什麽魏方群,吓得又把腳縮了回來,頭都不敢再露,幾步後退,摸了桌上火折子,一咬牙,又去找油燈。
院中蟲聲鳴躁,和着不知哪裏來的喧嘩聲,其實不算安靜,可或許是詹茂台太過緊張,竟似乎聽到鎖孔轉動。
他待要去收拾桌面一堆文書,忽聽得“吱呀”一聲,緊接着大門從外向内被推開,一人身着便服,剛進來就避讓一邊,對着後頭恭敬道:“實在全無準備,這裏都是國子學學生,上官們都在欽天監,下官這就差人去……”
詹茂台心還提在半空,一時竟反應不過來,隻曉得手裏捏着火折子茫然擡頭去看。
隻見幾名青壯後綴而入,俱着勁裝,邁步間矯健幹脆。
衆人一進來先四下環顧,旋即各自找了位置站開,全程隻用眼神示意,連聲音都不發,行動間訓練有素。
而這群人之後又有幾名女子,長褙着褲,相貌或娟麗、或明豔,長得各有各的好,爲首那一個眉毛鼻子比起尋常女子更爲硬朗,瞧着頗有英氣,似乎察覺到此處目光,她眯眼望來,神情間很是警惕。
詹茂台也知不甚禮貌,忙偏過頭。
隻這一錯眼,他又瞥見後方一人,窄袖束腰,一身布衣,看身形是個妙齡少女。
這幾處院落本就是臨時借來,數年沒有修繕,前兩回狄兵攻入時又屢遭洗劫損毀,磚瓦、牆院俱是殘破不堪,平日裏隻是學生們暫用,也無人去管顧太多。
今日炮聲轟隆隆的,全不同往常,或許是被炮火一震,牆皮更松,院門頂上正簌簌往下灰。
那少女進門時恰逢一片樹葉迎風而落,她本來微微低頭看路,不防被那樹葉擦着發鬓滑落,俨然有些驚訝,當即睜圓雙目去看,又擡手去觸碰發梢。
對方尚在低頭時,明明看不清面容,詹茂台目光便沒來由地一直盯着她,總覺得此人動作、儀态與旁人全不相同,仿佛自有一種韻度在其中,引得人忍不住注目。
此刻她一擡頭,詹茂台先看見一雙幹淨漂亮得無法形容的眼睛,好似是杏眸,又好似不是,既圓,還有眼尾似乎隐約上翹,又像沒有。
因她擡眸時正對院内正堂方向,叫他總以爲那眼睛在看着自己,沁涼涼的,使他先一晃神,竟呆呆對視幾息,其實分明将那五官看得十分清楚,可不知爲什麽,腦子裏竟是一片空白,隻曉得當真姝豔無雙,可究竟哪裏好看,好看在哪裏,卻全沒有一點腦漿子去想了。
他不敢直視,又舍不得挪開視線,居然幹站原地不動。
不獨詹茂台,門口處尚有不少學子,此刻全無一點人聲,隻聞得幾道吸氣。
一群人僵立,方進來那一行當中卻有一人着急起來,輕手輕腳上前幾步,在幾排人臉中逡巡一遍,躲在一旁小聲叫道:“茂台、成和,莫不是忙昏頭了,怎的還不曉得上去見禮?”
詹茂台這才回過神來,隻還是同醉酒未醒一樣,看了說話人的臉好一會,才喊了出來:“廖甫?”
魏廖甫忙指了指院門處,急急呶嘴示意道:“殿下今日親自過來探看,你們還不快去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