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雍的面孔在薄煙中若隐若現。
或許是察覺到後頭動靜,他回頭看了一眼,微微搖頭,又做了個止步的動作。
趙明枝舉目朝下望去,隻見炮火所向地方,果然凹下去一大片,也有被轟開的,隻是效果并不盡如人意,大部分地方隻有小小豁口。
好似怕她失望,那管事的同幾個兵卒、民伕已是過來誇贊。
“殿下這炮發得端的厲害!”
“俺方才兩隻腳都跟着地面一道震了好幾下,想來得了這些炮,大家再去鑿石頭會容易許多。”
趙明枝實在也不清楚究竟怎麽才算好,又是怎麽算是不好,便隻誇道道:“全靠諸位将士調的炮口,隻也不曉得我這炮究竟算不算發對了。”
那幾個兵士被誇得各自羞慚,當中一人忍不住道:“我們這委實不算什麽,隻裴節度從前也領過炮營,凡他動手,無不百發百中,京兆府上下皆知……”
趙明枝隻曉得裴雍射術過人,卻不知道他竟還領過炮營,回想自己當然所見履曆,其中并無提及此事,多少有點意外,不免擡眸去看,又道:“既如此,不若節度也來點發一回?”
她既開口,裴雍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隻應道:“下官許久沒有調炮,未必還有從前熟悉,若有失手,還請殿下見諒才好。”
但口中說着,人卻是點了幾個方才調炮的兵卒,一道下了目标所向的溝壕中。
他當頭而行,取了鐵杵等物,領着一幹人在地面一一試探,先用杵、鏟,又用手腳試探,又拿紅布做了标識,費了些功夫才返身回來,此時再将炮口次第調整。
此番裴雍親手調試,引得所有兵卒、民伕都引頸來看,便是遠處百姓也有聽了消息,遠遠觀望的,隻是早有巡兵在此守衛,諸人不敢多做靠近。
而等他全數打點完畢,又将各台火炮引信揉成一股,一路後拖,到得趙明枝面前幾步,才做轉頭同她道:“今次是多口齊發,既是殿下來了,還請再做點炮才好。”
說着取了一旁火折子,迎風一招,果然火随風起。
這一陣幾個城門修築城牆、重修護城河,用火炮轟炸的次數并不算少,大家見得多了,也不怎麽緊張。隻是這回看裴雍行事、動作都與其他人所行所爲迥異,多多少少也生出幾分好奇來,一時或遠或近,不知多少目光投注于此。
眼見火引都遞到眼前了,趙明枝伸手接過,又矮身去點。
地面的引信被火一撩即燃,發出哔啵聲響,很快一分爲多,迸着火星朝着炮台處燒了過去。
趙明枝不禁擡頭去看,四下更是無人不跟着望着那炮口。
眼見引信燃到炮尾處,趙明枝屏住呼吸,正等動靜,卻聽身旁裴雍低聲道:“這一回多炮齊發,聲勢不比尋常,殿下仔細耳朵。”
口中說着,卻是又向前半步,微微側身将她擋住。
趙明枝得了提醒,下意識以手掩耳。
幾乎是她才将雙手按在耳邊,就見前方炮彈先後俯射而出,雖是全數直直沖往地面溝壕,但方向不盡相同,有打去同一地方紅布的,也有錯落打向不同地方紅布的。
因引線長短不同,炮發時間也有先後,又因所向之處不同,射程不同,炮彈轟到時間自然不同。
刹那之間,一旦炮火落地,先是灰土、石塊四處迸發,灰煙沙塵滾滾而起,響聲轟隆隆,竟有參差錯落之感,叫人數不清究竟幾發。
趙明枝被震得頭皮隐隐發麻,隻覺腳下地底反複晃動,竟站不太穩。
兩次都是她親手點的火,也親眼見到人手裝填,自然清楚其實無論炮彈數量、火炮本身都全無區别,按理結果不當差别很大,可不知爲什麽,這一回那炮發出去居然如此猛烈,遠超方才。
而在炮火聲外,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仿佛還有什麽巨物落地聲響。
因塵硝太大,聲響更是無停無歇的,足足過了小半刻鍾,下頭煙塵才逐漸散去。
不待趙明枝定睛去看,周圍已是傳來此起彼伏抽氣聲,遠處更是嘩然一片。
原來那本來被砂石堆疊,又爲泥漿反複澆築,着實結實無比的溝渠之處,此時竟已被方才連番轟炮炸得塌毀半片,滿地都是大小石塊,不單如此,當中一角地方給火炮炸出一個極大的凹口來,形如鵝嘴,顯得十分突兀不說,此時還有些顫巍巍的。
嘈雜當中,有人叫了一聲:“再補一炮!”
可那人話音未落,卻聽得地面又做微微顫動,近乎就是同時,“轟隆”又是一聲響,“鵝嘴”居然整個從本來地方又慢又快地塌了下來。
說慢,是因爲那石尖先是慢慢滑動,從原本相接之處裂開。
說快,卻是它一旦裂開,便被人眼睜睜看着,甚至眨眼功夫都不用,就直接砸在地上。
到了此刻,城南這溝壕重修速度已然近半,而炮火效力更不必說。
幾炮之威,竟當真至于如此。
趙明枝隻覺得口幹,一時也不知說什麽,隻上前幾步,扶着其中一台火炮,又低頭去看下方溝壕。
也不知是看到她露頭,還是有人帶領,抑或是壓抑多日,上下都要尋找發洩出路,總之,也不曉得從哪裏傳出一道人聲,似吼似叫,發音含糊,也聽不出來究竟喊了什麽。
此人一旦開頭,其餘人也跟着叫喊起來,有嚷着“殿下”的,有叫“萬歲”的,有呼喝“狄寇滾”的,又有喚“守城”的,更有尖嘯、鼓掌的,聲勢浩大,簡直如同排山倒海一樣。
***
“一天天的,又是哪裏在鬧騰!”
城南一處公署裏,聽到外頭傳來的吵鬧聲,面桌而坐的詹茂台忍不住眯着眼睛擡起了頭。
坐在他對面同窗正低頭撥弄算籌,顯然沒有分心出來,仍舊盯着手中草籌擺放。
詹茂台得不到回應,便把面前文書一推,煩躁地蹬開了背後交椅。
左近共有十餘人,都圍着桌子各自忙碌不休,此時并無人去理會詹茂台動作,由着他走向門口。
隻是這一回他那手才放在大門處,就聽見遠遠傳來轟隆隆巨響,便是門窗都隐隐震顫起來。
詹茂台一時不查,腳一錯,竟是栽撲到了地上。
他就勢趴倒,扶着門邊不敢動作,口中連喊“來人”,背後早出了冷汗,轉頭驚叫:“是不是狄人攻城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