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枝坐在馬車裏,雖隔一層木闆,但她耳聰目明,輕易就将外邊兩人對話盡收于耳。
她早知道裴雍幼年困苦,可是聽他提起從前時全無抱怨,也不說細節,直至今日偶然稍做提起,雖隻是一言帶過,又平鋪直叙,聽來已經使人心折。
真英雄從來無需旁人憐憫,所有苦難,都會成爲登高基石。
隻趙明枝還是難免難受。
直至馬車一路往前驅行,她腦子裏還想着方才裴雍所言——孩童時爲學文識字在旁人墓前以手抄摹,寒冬臘月又頂着北風去給先生家中擔柴送水,洗衣做飯。
換一個人,如此出身,那樣經曆,怕是并不會多作他想,畢竟隻要按着祖祖輩輩從來習慣埋頭耕種便能度日。
哪怕不做務農,後來親娘改嫁,他也可以承了繼父行當,挑貨擔物,去往各家售賣。
如此兩條道路,雖也辛苦,但比起他自己走出來這一條,卻又容易太多。
憑他本人能力,無論種田也好,爲商也罷了,想來都能是收糧最多、得銀最快那一個,過得隻會好,不會差。
可對那京兆府許多百姓,乃至對趙明枝本人,對這個風雨飄搖,顫巍巍的南逃朝廷而言,卻無疑是個極大損失。
馬車仍在跑着,車輪滾地,又有隐隐馬匹嘶鳴,春暖風輕,那車簾半耷,把外頭光照掩了大半,車廂裏半昏半亮的。
趙明枝心裏想着事,等琢磨得差不多了,回過神來,才發現周圍安靜了許久,擡頭一看,幾個宮人都累得在角落裏打盹,木香也正閉眼假寐。
一早起來,又在田間勞作,後來跟着去流民營,一刻也沒能停下來,這些個宮人不可謂不辛勞,趙明枝有心叫她們多少休息一下,也不再出聲,隻聽得馬蹄聲踏踏,那聲音規律,一下一下的。
她忽然心念一動,又傾身靠近窗外,以手半扶車簾,将頭挨了出去。
外頭光線大亮,日正中天,陽光更盛,而就在幾步開外,一匹高大神駒正甩着尾巴向前,馬上那人若有所感,當即轉頭來看,果然正是裴雍。
他對上趙明枝雙目,也不用她說話,足下微微使勁,甚至不用勒住缰繩,那馬便稍一偏頭,又黑又大眼睛瞧見趙明枝,已是猶如生了靈智一般,不動聲色挨了過來,連那馬蹄邁出的頻率都同先前幾無變化。
兩人一馬一下子就挨得極近。
那馬本來就比尋常馬匹高大,裴雍亦是肩寬腿長,騎在馬上,哪怕與公主儀仗并駕齊驅,也仿佛高矮。
趙明枝從車窗看出去,先是看到他攥着缰繩雙手,手上多生老繭,發力的地方被勒得又幹又白,不知是不是今日在田間浸水太久,又被風吹了這半日,甚至還略有發皲。
車廂裏是常備香膏的,趙明枝剛上車廂時便抹了一回,此時回頭自角櫃上将那瓷盅取了過來,開蓋之後,剛想用手沾取,便覺不妥,想了想,索性從袖中抽了随身帕子出來,用那帕子沾了一團香膏脂。
餘光瞥見左右禁衛們都離得尚遠,前來拱衛的西軍也各守陣位,她說話也随意起來,口中叫一聲“二哥”,順着就把帕子送了出去。
裴雍伸手接了,隻覺手心油潤,低頭一看,那帕子上早洇開一團濕迹,等再轉頭,見到趙明枝向着他比劃,又做以手帕塗抹手掌狀。
跑镖也好、從軍也罷,這許多年裏,他何嘗用過這樣的東西,一向隻覺麻煩。
隻這一回卻是趙明枝親自遞來,見得那一張笑吟吟面龐,眼睛彎彎的,同月牙一樣,笑得他心都軟了,把手放了缰繩,任由馬匹慢慢跑着,自己卻是将那帕子上沾的香脂在手上推抹開去。
趙明枝半身伏在車窗上,一手倚窗支着下巴,閑來無事,難得放空腦子,一樣事情不做多想,隻安心看着面前這裴二哥用香脂抹手。
“這裏……”她看着看着,忽然騰出手來,隔空指了指裴雍左手手掌上一處問道,“手上怎的好像有傷?”
裴雍低頭去看,先做搖頭,後來索性把那手掌伸了過來,不遠不近給趙明枝辨看,口中則是答道:“多年前給人咬的,早已好透了。”
趙明枝不免皺眉,問道:“誰咬的?”
光線足,離得也不遠,她看得十分清楚。
雖然早已好了,可多年前的傷口竟還是這樣明顯,顯然下嘴的那一個用的是狠勁。
“當年我向西北去給家人收屍,半路被攔擄,其實年紀不大,性格也執拗,想着若連爲父母收殓也不能,又落到那般地步,活在當世又有什麽用。”
“後來當家人親口予我做了允諾,隻說雖不能放人,要是将來遇得狄人,一樣能叫我前去劫殺,等了許久,果然兌現。”
“當時我見那狄兵身後馱着幾枚首級,仿佛見到父母,一時難做自控,一通胡亂厮殺,等再清醒過來,不知怎的,那手卻在他牙齒當中……”
說到此處,裴雍頓了頓,看了看趙明枝神色,又道:“不說了,怪惡心的。”
趙明枝沉默幾息,忽然道:“把手咬成這樣,不知出了多少血,痛成什麽樣子……”
裴雍怔了怔,聲音都輕了,半晌才道:“其實沒有那麽厲害,隻看起來傷得狠罷了。”
兩人俱都安靜下來,一時隻聽得馬蹄并車轍聲,又有前方風聲,隐約人聲。
良久,趙明枝才問道:“此時再想,要是當初各處鄉縣都能設有居養院、慈幼莊,二哥是不是就能……”
裴雍隻笑了笑,身下用腿勁夾着馬腹,雙手則是托着那方手帕,若無其事地轉頭同趙明枝說話:“自然有用,秦鳳兩路便依此而爲,另再設義學。”
趙明枝深覺意外,問道:“那義學——适齡者都能得進麽?”
裴雍點了點頭,道:“其實士農工商并無尊卑之分,士者行政、農者耕耘、工者弄藝、商者流通,衆人各司其職,自是缺一不可,可總也要給人跳脫之法,未必士者後人必定從仕,農人兒女隻能種田,工匠隻能練手,商人隻可貨易,有了義學,便能使人多一條出路。”
“若我當年不能識字讀書,必定不能有同你相見那一日,更不能有今天了。”
趙明枝撐着下巴,不知想到什麽,過了幾息,又開口叫了聲“二哥”。
裴雍轉頭看她。
“我弟弟自小便十分聽話,學東西雖不是頂頂快那一個,但他從來不鬧脾氣,性情也純善……”
她稍頓一下,終于仰頭問道:“他年紀小,又從來沒有治過事……二哥能教他麽?若學好了,倘使一國上下,處處都同秦鳳兩路一樣,想來将來小兒日子能好過些——至少比此時好過些。”
裴雍将手中帕子對疊一下,捏在手裏,又沉吟了一會,才垂眸道:“怎麽教?”
“是做天子師那樣教,還是做姐夫那樣教?”他問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