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雍沒有當即答應,也不做拒絕,隻道:“以你現在氣力,要是手持刀斧上了戰場,能殺幾人?”
小武抱着陶壺,張口結舌,實在沒辦法給出答案。
以他此時年齡、氣力,若是真上了戰場,顯見是白送死的。
他強自壯膽道:“真叫俺進了營中,必定用心演兵習武。”
裴雍又道:“若你此時已經年滿二十,在營中習武三月,再持兵械去戰場,那時能殺幾人?”
小武頓了頓,似乎是在思索,未久,已是咬牙道:“别人能殺幾個?俺拼了性命,也總能比他們多殺兩個!”
裴雍不置可否,又問道:“若是你年滿二十三,被選入精銳騎兵營,與骁勇善戰同袍一起結了殺陣,你能殺幾個敵寇?”
小武頓時連呼吸都更爲急促,人也站得更直了,仿佛腦子裏正想到自己騎在高頭大馬,持劍把弓,箭即之地,盡是賊寇鮮血。
他大聲道:“能殺很多,也許能殺二十個!”
在他眼中,若是一人能殺二十個狄賊,便是死也無憾了。
裴雍又道:“你一路立功,熟知道路軍事,朝廷指給你一支百人兵馬,你能殺幾人?”
小武茫然站立。
他小時候也跟同村夥伴拿泥兵對過“戰”,但那隻是玩樂,此時被裴雍做此發問,隻覺已經超出他腦子裏能夠想象的,想要回答,又怕說錯,根本不敢輕易給出個數字來。
隻是裴雍也沒有真的要他做出确切回答,繼續問道:“你青雲直上,熟讀兵法,多經戰事,通曉戰略,手中握有兵馬一萬,對上狄兵兩萬,你能殺幾人?”
小武已是連嘴都張不開了。
裴雍淡聲道:“開朝時太祖皇帝以兵一萬,大破敵兵八萬,得首級四千餘,俘虜近萬,傷敵無數——再給你做選,你願此時上陣持刀斧劈砍賊寇,還是将來讀書習武,再做投軍?”
小武無措得很。
他又想選,又不敢選,深怕選了前者,被認定好高骛遠,又怕選了後者,給看成膽小怕事。
裴雍道:“以你年齡尚不夠投軍,但既有如此志向,當從今日開始好生籌劃,等你年滿二十,自己便能去投營。”
“若是你将來身高能過五尺六,五十步外可以射箭穿楊,當可入選神勇軍,亦有機會早日領兵殺敵。”
他話鋒一轉,又道:“隻是上陣殺敵也不能單靠勇武,能認識道路、知曉地理、認識氣候的,才能依勢而爲,會兵法、懂算術,才會安排隊伍行軍,籌備辎重補給——要是糧草不夠,便給你百萬兵馬,難道餓着肚子能走得動路,殺得動敵?”
小武雖是聽得似懂非懂,卻也知道對面人口中算術、兵法不是輕易能會的,他仰頭問道:“俺怎麽才能學那許多本領?”
裴雍道:“能識字,知句讀,能作萬言書,才能讀《綴術》、《緝古算經》,學《九章算術》,認《天官書》、《天文訓》、《授時曆》以觀星象氣候……”
“要想出挑,自然還要擅騎善射……”
才聽着數了幾樣,小武眼中光亮已經逐漸灰暗。
都說窮文富武,但哪怕是能去學文的,又哪裏真窮了?
窮到他如今份上,連吃飯都不舍得多吃一口,放到一個月前,更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要餓死的。哪有閑錢去買紙買墨,更出不起束脩。
至于所謂騎馬射箭,更不用多想了。
他把着壺,氣已經喪了一半,隻終究不肯全然放棄,原地站着不肯讓開,又轉頭去看趙明枝。
趙明枝不做言語,舉起手中杯盞,将其中豆兒水一飲而盡。
小武不知怎的,忽然福至心靈,抱壺向前走到裴雍面前,将那壺高舉起來看,道:“請将軍給俺指條路罷!”
裴雍沒有說話,安靜了一會。
那粗陶壺大肚高身,裏頭還裝滿了大半壺豆兒水,沉甸甸的。
小武本來年齡不大,氣力也不足,這一向饑一餐飽一頓的,臂力更小了,舉起來那壺子很有些費勁,那胳膊都打着顫,但始終沒有将陶壺中途收回。
屋子裏的人都看出了些什麽,人人屏住呼吸,沒有一個敢出聲。
過了片刻,裴雍才将桌上杯盞挪到了桌沿上,又用食指輕輕敲了一下桌邊。
小武心髒跳得極快,耳朵簡直都要聽到那胸腔裏的“砰砰”聲。
他連忙上前抖着手把那陶壺放下,小心翼翼給桌面空杯盞倒滿一整杯。
裴雍舉杯滿飲,又将杯盞重新放回桌面,看着小武道:“将來你若能得中兩榜,仍有心投軍,我自将請旨向朝中讨要,若能得中武舉,我亦會将你收入麾下,至于爲兵還是爲将,卻要看你本事了。”
他要求這樣高,或要文舉,或要武舉,叫一桌人都發出低低歎息。
對于尋常人家,不管文路還是武路,都難如登天,這同直言拒絕又有什麽不同?
裴雍沒有理會旁人反應,又道:“殿下正使國子學辦啓蒙書院,無論年齡、來曆,隻要家中有人認了田,或是應征入了城防軍,或是正應卯修城砌牆,家中子弟也好,本人也罷,那書院來者不拒,都能入學……”
“你既有志向,正當好生向學,不要辜負了殿下心意。”
這話一出,不獨小武又驚又喜,便是那對面坐着的鄧娘子也發出一聲驚呼,巴巴去看趙明枝。
鄧娘子有二女一兒,兒子雖然小,女兒卻都已經懂事了,要是能識幾個字,再學一學算數,哪怕去外頭鋪子裏給人使喚都能多得幾個銅闆,總不至于同她一樣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
趙明枝見衆人盡數看向自己,便做應聲點頭,道:“我前幾日已經差了人去城内城外各處篩選屋舍,等定下地方,會從國子學、後宮兩處各選男女先生充任教授……”
“徐州戰事未歇,城中兵力十分不足,除卻啓蒙書院,我也有另設修造隊的想法,至少叫現在民伕、城防軍抽身半數出去,至于缺的人手,我想自女子中征選,每日分幾個工時,按工時發給酬勞——雖不曉得行也不行,總歸可以一試。”
“等先籌出一支備用隊伍,選出帶頭人,我也在她手下,每日當差一兩個工時……”
趙明枝口中說着,已是看向鄒娘子,道:“前次娘子說過在老家時曾經自己修造過房屋,砌牆壘土,不在話下,到時也要娘子同今日教我種田一般,再教壘磚才好。”
又笑道:“雖是個笨徒弟,隻盼莫要嫌棄。”
她之前雖隐約透露過或許會有差事變動,卻從未像今日這樣說得清楚,鄒娘子急急點頭,又搖頭道:“殿下哪裏笨了!”
又道:“您且放心,俺雖比不過那些壯勇,若有辦法換出銀錢,憋也能憋出力氣來——像俺這樣的婦人不知有多少,就算一個人抱不動石頭,俺們三人五人一起抱,哪裏就比旁人差了?”
“要俺說,有些人看起來力氣大,其實做事時不如俺們踏實仔細,還常有偷懶的,也不如俺們好管,大家各有各的好處,真就未必輸了……”
不待她說完,對面鄧娘子并一個老妪已經連連點頭搶着附和道:“正是這個道理,他們未必人人力氣大,卻十個有五六個要偷懶……”
一旁的裏正聽她們越說越不像,連忙咳嗽了好幾聲,才把滔滔不絕幾人話頭止住。
趙明枝随後又說了幾樁設想,譬如她還有打算在流民營中增設居養院、慈幼莊,前者收容老弱病殘,鳏寡孤獨,後者收聚小兒,不但會收入失怙失恃的,要是父母實在不能管顧小兒,每日隻要交給若幹銀錢,便能把幼兒送入院中暫坐看護。
這些事本該由衙門牽頭,隻是騰不出空來,便拟先由她自出銀錢,選出得力婦人,且看将來能否維持運作。
這幾樣事情才一提出,桌上個個都高興不已,你争我搶地搭腔獻計。
——誰家沒有老人小孩?
這些都是真正利益攸關的,做得越好,做得越細,大家得的好處自然越多。
此處房屋本就牆薄,又兼門窗大敞,從外頭看進來不僅一覽無餘,離得稍近些,裏頭說什麽話都一清二楚。
衆人在屋中吃飯,本來外頭就遠遠近近圍了不少人,隻是礙于有護衛圍着不敢走近,此時聽得裏頭談論居養院、慈幼莊,外人圍得人卻是越來越多,挨得也越來越近,甚至還有人忍不住隔門隔窗插起話來。
因得了示意,護衛也沒怎麽攔人,說着說着,這小小的房屋中早被圍得裏三層外三層。
見在場人人都上心得很,趙明枝索性招了外頭宮人過來拿紙筆一一記錄,準備等回去之後再仔細研究。
一桌席吃到後頭,已經無人記得去勸酒勸菜,眼見日影稍偏,已經到了未時二刻,木香連番進來提醒,趙明枝也知道後頭另有要緊事情,才匆匆起身告辭。
而此時那鄧娘子坐在趙明枝對面,忙舉了手邊一個大蓋碗過來道:“貴人,這是我自釀的醪糟酒,酒味雖足,卻不怎的醉人,最好拿來做酒沖蛋的,昨日送進城裏賣,才一晚上就賣了半大缸子。”
口中說着,不知從哪裏尋摸出一張布來裹了那蓋碗,又親送到趙明枝面前,道:“貴人帶回宮裏,一日……”
她說到此處,卻是又住了口,又去看一旁木香,轉而将那蓋碗送去木香手邊,道:“姐兒,煩勞幫着捎帶回去,夜晚記得叫人搭手燒個火,把這醪糟兌水煮了,拿那雞蛋,要是沒有雞蛋用鴨蛋也成,或筷子攪散了,或敲個整的進去,煮的半熟不熟給貴人吃了——十分補身子。”
又道:“貴人白日要去種田,過一陣子還要去修牆壘磚,後頭不知還有多少事情,算一算年紀,其實比我女兒大不了多少,哪裏禁得起這樣熬……”
木香何時見過這樣架勢,本來要伸手攔拒,被鄧娘子把蓋碗塞到手裏,放也不是,拿也不是。
而有了她起頭,桌上一個個也開始從懷裏、地上掏東西。
不僅他們,本來圍在此處的流民也急忙各自趕回家,又有早做好預備的,将儀禮就收在身上,此時也要跟着來獻。
眼看這架勢十分不對,護衛們急忙聚了過來。
趙明枝便先伸手接了那鄧娘子手中蓋碗,道:“多謝這樣好東西,我自收了,今晚就沖煮雞蛋來吃。”
又看向其餘人道:“以後再見面的機會多得很,總有叨擾大家的那一日,實在後頭有事,今日就不多留了。”
語畢,她摟着那蓋碗在身邊欠了欠身,頓時惹得無數人匆忙跟着回禮,也有後頭不知發生什麽的,見前頭人行禮,自己也跟着行禮。
衆人作揖的作揖,拱手的拱手,福身的福身,人人隻顧認真回禮,卻又各行各的禮,全不相同,亂作一團,叫一屋子内外氣氛難以言說,若隻說是凝重,其中又多了幾分理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一行人從營中出來時,一路走,後頭人就一路多。
他們遠遠跟着,也不湊上前來,唯恐擋了道路,卻又不肯離開,仿佛一定要目送公主儀仗走遠才肯散去。
趙明枝不敢再做耽擱,忙坐上車駕,又揚手與衆人揮别。
鄒娘子一行自是跟在一旁送别,其中那小武卻隔了幾步,不遠不近綴站在裴雍身後。
裴雍先還視若無睹,等見得趙明枝上了馬車,又确認那車夫就位,其餘地方一應妥當,複才牽了自家馬兒缰繩,也不上馬,卻是忽然轉過頭去。
“小孩。”他道。
小武反應過來,急忙小步跑上前去。
裴雍道:“我出身與你相仿,祖輩世代在鄉間務農,生父早亡,五歲時我牽繩放牛,引柳枝趕鴨,看着山上各家墓碑上字迹當做樣帖,囫囵識記字畫,又用手沾水塗石,作爲臨帖。”
“我一樣也無錢給付束脩,先時每日天黑便起,将家中事情做完再去先生家送柴擔水,洗衣做飯,隻求能在堂外旁學……”
他隻幾句帶過,又道:“後來得入書院,同窗者多有世家子弟,自小學六藝,尤通騎射,我差之甚遠,便自薦文章在知縣案上,隻求借他所藏《武經總要》,又用他名帖訪工問匠,自學造弓削箭……”
“等熟知了弓箭構造,知曉是由何處發力,何處承力,我才再學引弓射箭,果然比之常人更勝三分……”
寥寥數語,把小武聽得眼睛都直了。
說到此處,裴雍頓了頓,道:“我今日見你,如同見到從前自己。”
得了這句話,小武忍不住仰頭叫道:“将軍!”
裴雍淡淡應了一聲,翻身上馬,勒馬又做回身,最後道:“再會。”
簡單兩個字,仿佛說了什麽,又什麽都沒說。
當天晚上,鄒娘子家來了兩名西營兵士,送來一把彎弓,兩本書冊。
領頭那名兵士指着彎弓對小武道:“節度特地交代,這是他少年時按着書上圖樣做的第一把弓,一直随身帶着,今次贈你做個紀念。”
另一人則是遞過書卷道:“這是節度從前手抄,你若要自家學做弓箭,不妨拿來做個參考。”
小武接過彎弓,捧着書卷,隻覺得心中那把火轟的燒得更旺,叫他心肝脾肺、眼耳手腳全數發起熱來,仿佛一下子就有了用不完的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