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扶着交椅站了起來,道:“此時大家都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同進同退,一死俱死的。”
他咬牙切齒道:“市易司歸屬京都府衙,再怎麽沒能耐,到底還是衙門,總不能全不理會我們罷?不如一齊去找了鬧一鬧,便是沒有用,好歹也叫人曉得我們不是任人搓圓搓扁的!”
發完一通邪火,此人大步走向門口處,回頭又大聲問道:“走不走的?”
有了領頭的,其餘人也蠢蠢欲動起來,卻礙于沒有個鎮得住的,不免又去看韓員外。
韓承賢眉頭幾乎要皺成一個“川”字,道:“這會子也沒人幫着探風口,聽聞此事是那京兆府裴官人親自發話,要是貿然上門,消息傳到他耳朵裏,觸了黴頭,此人生得很,名聲也兇惡……”
“再如何兇惡,難道還有不愛錢财美人的?”那人大聲道,“大家夥尋一尋,隻要是人,怎可能沒有短處,隻要拿住了,還愁搭不上?”
又道:“也不要單是我們,其餘糧行糧鋪也要發動起來,破船還有三斤釘,咱們做買賣的生下來就要被欺負麽?”
這話說得不少人連連點頭,被撺掇一番,果然聚集了一幫十數人匆匆出門。
韓員外半攔不攔的,等人走了,才叫來手下,指着衆人離開方向道:“跟着去看看是個什麽情況,早點來做回報。”
約莫過得一個多時辰,才有人急忙從外回來,見左右無人,惶惶然禀道:“老爺,外頭打發人來了消息,說是去衙門的都在裏頭吃茶幹坐着,另有一批聚衆去城西大營的,好似鬧得有點大,全被扣了,咱們跟的那幾個離得太近,也一并被捉了進去,隻剩一個綴在最後,人雖躲開了,但也沒看清前頭究竟怎麽回事。”
韓員外已然察覺出不對勁,再使人去細探,還沒得到回信,倒是有十來個糧商結伴回返。
衆人進得門來,先朝着韓員外拱了拱手,當中一人起頭道:“我們幾個琢磨了半下午,覺得還是不折騰了,員外要葉落歸根回金陵城,我這一頭也已經準備往鼎州南去,前次北面傳信回來,都說狄兵打來快的話十來天,慢也就是下個月的事情,這個時候那點糧銀哪有比命要緊的事?”
“按我的意思,大家各自湊一點子出來,要能走通城防軍的路子把東西取出來自然最好不過,要是實在走不通,我也沒工夫在這裏多耽擱,最多能等到明日一早,如果還是不行,隻能按着衙門出的價把被扣的東西賣了,到時候折換多少算多少,虧的那些就當運氣不好給賊搶了。”
堂中雖無人應答,可看衆人神色,卻是贊同的多,反對的少,不僅如此,還個個都去瞅韓員外态度。
多年行首,韓承賢自然知道何時進,又何時退。
他站起身道:“老夫已經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這幾日又要往金陵去,人都不在,這行首之位自然應該讓賢才是。”
又道:“從前我在京都府衙中有一二舊識,能給諸位做點事情,才得了幾分面子,隻今時不同往日,就不強占着這位置了——能者上,庸者讓,還是得找一位長留京中,又能牽頭幫着跟西軍通氣的。”
從午間在酒樓中見過那位公主之後,韓承賢就開始事事都不順。
能把生意做得這麽大,他自認眼光還是有的,退路也早就準備好了。
在他設想中,無論局勢怎麽惡化,以自己在京城的幾代經營,都決不至于被衙門爲難。
孰料竟然有一天,昌隆糧行的馬車竟然也會被扣。
本來還想着趁亂撈這最後一筆大的,但既然勢頭已經不對,便是借機渾水摸魚脫身也難,他就不打算再在京中多留,早點保命要緊,免得走得晚了,便是哪一時被強征了家中資财也未可知——看今日去城西營中那群人的結果,難道還不清楚嗎?
那一點被扣的糧谷再如何肉疼,到底還扛得住,不至于傷筋動骨,等人先走了,将來再設法保東西便是——總歸此時京城裏這一個隻是公主,真正說話算得了數的遠在蔡州,未必不能活動。
韓承賢如此表态,無人不知他言下之意一樣也是早走早好,于是除卻開口挽留,也各自在心裏打起了自己的算盤不提。
果然次日一早,便有那體量小的糧商直接找上了城西營地,将被扣糧谷一起賣了。
又有人庫中屯糧雖說沒有被扣,但因着急出城,還是主動或私下尋了其餘商戶,或直接找上城西大營,将糧谷兌成金銀,攜帶細軟逃命去了。
***
城中這樣動靜,趙明枝又如何會不知。
她原還憂心忡忡,隻怕民心一亂,秩序也要跟着大亂,不想沒過多久就先後得知城門扣了無數車隊,其中以糧食爲主,而一幹糧商心生不滿,聯袂去往京都府衙要“公道”未果,引來無數圍觀時,城西大營外竟是捉押了一群同樣上門讨要“公道”的糧商。
當天夜晚呂賢章進宮回報,臉上愁容未消,道:“牽一發而動全身,這些糧商敢圍上門來,除卻仗着此時京中再不能多一點亂象,想要留作拿捏,也有想等蔡州消息的意思。”
“譬如那昌隆糧行,背後不僅站着田國舅,其人外甥女也是楊中丞堂弟的兒媳……”他點數了幾家規模較大糧行,果然後頭不是皇親國戚,就是兩府奢遮,“各家都有份在裏頭,一旦蔡州得了信,必定會使人來做過問,難免掣肘。”
“隻奢遮的銀錢要緊,百姓的命就不要緊了?”趙明枝問道,“眼下京城景況,若是由着這幹人等胡作非爲,一城人都要被餓死。”
她語氣跟平常說話并無什麽不同,可莫名就有一種冷淡在裏面。
呂賢章不願被趙明枝誤解,連忙解釋道:“百姓與奢遮自無不同,隻到底正是危急存亡之秋,四處都要人做事,除卻要防備百姓離心,一樣要小心兩府離心。”
他半低下頭,忍了又忍,還是擡起眼來,道:“中原已亂,狄人深入腹地,兩府雖遠在蔡州,可不管糧秣、辎重、役夫、兵卒,乃至天下運行,俱要上下官吏一并同心——殿下,此時再如何,也要多做忍耐才是……”
又道:“微臣所言自是不中聽,隻忍一時風平浪靜,一旦沖動壞了平衡,卻怕後續難做收拾。”
趙明枝便問道:“依你所言做了忍耐,城中手尾又如何收拾?難道隻要忍下去,糧食自己就會跑出來?”
呂賢章道:“自然不是,當要先行勸誡,再由京都府衙出面督促,叫糧商退讓一步,把價錢壓低若幹,将來再做減免商稅……”
趙明枝擰眉看他。
呂賢章聲音揚得高了兩分,又道:“商者逐利自然無可厚非,可要是衙門一而再而三做足了姿态,那等糧商還不懂當如何進退,屆時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再不用憂心南面來信,彼時再擇一二挑事者來做殺雞儆猴……”
他唯恐面前這一位公主不明白自己心思,解釋得不可謂不清楚。
然而趙明枝卻是微微蹙眉。
糧價如此,城中情形早已如箭在弦上,哪裏還能等衙門一而再再而三做什麽姿态。
她沉吟幾息,擡頭道:“京都府衙行事,我身無官職,更無差遣,自然不便插手,隻有一句話想問呂官人——今日午間城中亂象,不知動用了多少人力才得以平歇?”
呂賢章竟有一時沉默,片刻後才老實道:“今日事發突然,城中各處巡鋪并州衙人手不足,最後另借了城防軍之力才将局勢壓住。”
趙明枝輕聲道:“衙門已然如此退讓,今次定的糧價也多爲糧商考慮,我也另做承諾,甚至自出産業作爲酬謝,卻照舊沒幾個人肯應,若是再爲拖延,其餘事情倒不打緊,隻是叫城中百姓、城外流民又當如何作想?”
“要是城中不平再起,所涉範圍更廣,今日都難控制,明日又當如何?”
“所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蔡州遠在千裏,要是城中失控,能否做得半點幫助?”
呂賢章雙手在袖中捏成拳頭,頓了頓,半晌才道:“微臣又如何不知……”
他再擡起頭時聲音莫名有些發啞,道:“殿下所慮是爲正理,隻是朝中權衡二字避無可避,若不能爲長久計,雖能維持一時,等究其根源,其實早埋隐患。”
“臣自是不惜名節,可其餘同衙僚屬難道也能如此?各家糧商多在京中經營多年,樹大根深,上下官吏、衙役、巡兵,都有其枝脈在,遇得親舊,誰人願意出來做那辣手事?”
“人心畏難,人人都怕一旦蔡州來了回信,遲早将今日做法推倒再來,高位者不懼,低位者卻會被清算。”
“如此一來,上無可用之臣,下無聽令之卒,城中更無人手……”
呂賢章鄭重勸道:“臣非爲糧商說話,但如今正當忍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