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枝此處向前,陳家祖孫那一處聽得動靜,俱都面色慘白。
尤其陳芷蕙,其人上下牙關直打架,忍不住去抓一旁祖母胳膊。
陳老夫人一把拽着孫女躲向後院。
趙明枝進得前堂,本還要回頭囑咐一句,等見了二人行狀,便不必再做啰嗦,因彼處早無門簾,一個反手将前堂通往後院小門掩了,把後頭情況擋住。
她擡眼一看,堂中前門大開,早不見李訓,忙在地面尋了一圈,本來撿了不知哪個劫匪落的長刀,隻掂量一下,便覺自己實在是拿不穩,趕緊又換了杆長槍,才匆匆出得大門。
外頭已然西北風大作,細碎雪粒子也又多又密起來。
李訓站在來路當中,看她出來,解釋道:“無事,是镖局的人到了。”
說完,指了指她手中長槍:“重得很,先扔了罷。”
趙明枝當即把那槍往邊上磚牆一靠,再轉頭去看,果然不遠處一隊人馬轉眼就到面前,當頭那個,竟然是明奉。
對方下了馬,快步跑到李訓面前行禮,叫一聲“李二當家”。
等轉頭見得趙明枝站在門邊,忙又招呼道:“趙姑娘無事吧?”
一行人打過招呼,到得門内,李訓便問後方情況。
那明奉先交代了一番李氏镖局镖師去向,隻說正協助緝拿匪徒。
又道:“我看其餘流匪都捉住了,隻是均州城中那些個兵卒實在不怎麽中用,跑得既慢,也不曉得圍陣,那群賊匪死到臨頭,也不惜命了,到底跑了幾個。”
又道:“那寨子喚作文家寨,本是鄧州的,今次是看上了一戶人家,姓陳,本是京城人士,聽聞家資巨富,還沾了皇親,欲要去往鳳翔投親,便買通了他家護衛,一路尾随過來。”
“按着原來計劃,是要在鄧州埋伏了做劫镖,因突然收到狄賊南下消息,便不敢冒頭,老老實實在山中躲了幾日,後來見得沒有狄兵影子,人卻走了,便由那當頭的文寨主帶了幾十号賊厮來做流匪。”
“前一陣子風雪不斷,陳家人在途中縣鎮休整了許久,正好騰出空來,叫那文家寨上下偷偷躲在均州城中,把前方各處道路都踩熟了點,走到前頭去劫了個正着。”
“本想着劫了就走,誰知遇得姓傅的那事……趙押司同那文家寨中暗中通遞消息數年了,不曉得其中究竟有多少勾結,今次得了趙家人分派,文家寨見得李二當家的同趙姑娘一樣行路,便想着一事不分兩頭做,先奪了陳家的财,再來做兩回劫殺……”
“誰料到撞到李二當家手上,卻是碰了鐵闆。”
“方才跑脫的就是那個文寨主,另有兩個他身邊人。”
明奉說完,複又勸道:“李二當家的同趙姑娘若要趕路,還是再多帶幾個兄弟爲好,隻怕那姓文的狗急跳牆,腦子進水,要做遷怒。”
李訓皺眉道:“一路尾随,這也能給人跑掉?”
明奉道:“我們畢竟不是公服在身,也不好跟得太近,看那幾個衙門追兵,個個手腳粗得很,賊厮又狡猾,兔子一樣,其實半路就打草驚蛇了,賊子見勢不妙,便裝作做馬有失蹄,尋個林子跌了進去。”
“等到上頭繞路追下去一看,那坡下早沒了人——已然跑遠了。”
李訓聞言,卻沒有再追問什麽,隻道:“你一路辛苦,此處另還有些瑣碎事,你看着安排人來收拾妥當。”
說着引他去看了那群早被綁縛的賊人,又指了角落屍首,複還把陳家老夫人同陳芷蕙事情說了。
明奉一口就答應下來,道:“一會聽那老夫人怎麽說,若她同意,我便點幾個兄弟,送到前頭李氏镖局裏頭。”
趙明枝在一旁聽着,不免難受。
陳家這樣資财,已然當得起一聲豪富,可在這亂世當中,依舊如同飄萍柳絮一般全不能自主。
那那些平頭百姓,乃至于流民,又能如何?
難道文家寨,并其餘許多趙錢孫李家寨中,全數隻劫富戶?
自然不可能。
如此匪患其實不同于北面大敵,但凡當地官府并駐守軍隊肯做事,并非不能解決。
偏偏朝廷鞭長莫及,而各地自有打算,處處推诿懈怠。
她頓時想起了先前李訓同自己論盜匪,心中一歎,隻恨不能早日到得京兆府,不管那大石是砸地,還是沖天,究竟得有個結果。
不過片刻功夫,李訓便同明奉将各項事情交接完畢,轉頭過來問道:“你那行李在何處?可還有什麽要收拾?此刻便要走了。”
趙明枝應聲起立,把那門一開。
還未來得及走幾步,她便見得陳老夫人并陳芷蕙二人站在門後,想來是聽得沒有什麽大動靜,便想來探個究竟,正扶牆傾聽。
她愣了一下,卻也覺得省了力氣,指着後頭明奉道:“此爲是爲均州城中明镖頭,仗義豪爽,十分可信,陳老夫人若要北行,也可請雇他這一隊人馬。”
又問道:“不知他方才所說,老夫人可有聽聞。”
陳老夫人苦笑一聲,道:“多謝趙姑娘引薦,方才言語,我已盡知了。”
趙明枝又看那陳芷蕙,問道:“我方才所問,陳姑娘如何作答?”
陳芷蕙卻是下意識後退半步,躲到其祖母身後。
趙明枝見得此景,不免暗暗歎息。
今日之事,對陳家,尤其是對陳芷蕙,簡直是滅頂之災。
她此刻正行在半道,還能躲于祖母身後,想來性格單純,猶不知自己将來會面對什麽。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道:“我多一句嘴,等回得家中,老夫人還是提氣整肅一番上下風氣罷,否則今日之事,怕隻是個開頭而已,哪怕做了遮掩,也隻是顧頭不顧尾而已。”
陳老夫人聽得這話,扶着牆,勉強問道:“我雖有一二猜測,但眼下人老體邁,又經逢此事,腦子實在清醒不得,還請趙姑娘明示罷。”
趙明枝看着眼前一老一少,道:“文家寨在鄧州,老夫人府上在京城,如何能輕易買通伱家中護衛?還提早做那許多準備?從來隻聽得‘見财起意’,既未見财,如何起意?”
這樣說法,實在疑點重重。
與其說是賊匪劫道,更大可能,不如說是家有内鬼。
那内鬼究竟圖的什麽猶未可知,但看如此手筆,絕非簡單劫一回道便能滿足的,陳老夫人本來的那些指望,并庇護孫女的希冀,多半要全數落空了。
亂世之中,太上皇厄于夏州,其餘皇室宗親一般遭難,全無應對之力,尋常百姓自不必說,至于趙明枝本人,自蔡州出發時便做好了準備,如若半途遇得那賊匪,一旦不能逃脫,也隻一死而已。
她雖然對陳芷蕙并陳老夫人多生同情,也知會起此禍,雖有劫匪可恨可惡,當地官府無有作爲緣故,歸根到底卻還是夏州那位不幹人事,也是眼下的蔡州朝廷無力控制局勢,甚至于雖然弟弟隻有八歲,可作爲天子,一般能扣個鍋到他頭上。
而自己身爲皇親,若有餘力,遇得人有危難,其實搭一把手也不算什麽,隻她眼下自保都要借助旁人之力,更有要事在身,自然不可能爲其止步。
救得人命,再提醒一句,已是盡力了。
眼見陳老夫人面色變得更爲難看,趙明枝也不再廢話,正要上前去提自己行李,卻聽得後頭一人腳步聲,轉頭一看,原是李訓。
他停在趙明枝身後,隔了幾步站定,問道:“老夫人可還有書信要送?”
陳老夫人面色灰敗,張口半日,仍是道:“這位壯士,當真不能一同相送麽?”
李訓搖頭道:“我身有要事,況且我也不過尋常镖師而已,今日來的俱都是出生入死兄弟,老夫人若能信得過我,便也當要信得過他們才是。”
又道:“如若不願,也不勉強,方才已然遣人報官,最多再過幾個時辰,便有官府到來,屆時……”
陳老夫人立即搖頭,急忙道:“不必再等官府,我稍後再來同幾位镖師做個商議!”
她遲疑一下,卻是道:“至于托送信件,還是不再麻煩了,今日全靠二位出手才救得我們祖孫性命,隻不曉得恩公姓甚名誰,兩位家在何處,将來才好叫我做個答謝。”
李訓搖頭道:“老夫人保重,至于其餘事,不必多做挂念。”
說着,卻是去得後院,自取了趙明枝行李,招呼她走了。
二人本已有明奉分出的一隊镖師護送,往前行了一盞茶功夫,卻又見得一行人迎面而來,走近一看,原來是李氏镖局在前方來接的。
雙方碰了面,一起去得前方駐地下榻,晚間接風席間說起方才事,果然衆人在半路撞上埋伏劫匪,隻是李氏镖局本就在當地謀生多年,人事皆熟,不多時便招呼了同伴過來,繞了小路前後包抄,早已把人一網打盡,送去官府了。
至于前情後事,還要等謝珉審問完畢,才好知曉并做判罪。
而那走了的文寨主并其手下,除卻官府,另也有安排自家镖師去追訪。
趙明枝雖然疲倦,這一夜卻是睡得輾轉反側。
今日事情太多,發生得又都突然得很,尤其見得陳家事,叫她忍不住多想,隻不好在李訓面前,更不好在那許多外人面前露出而已。
翌日一早,兩人趁着風雪暫歇,天色未亮就已出發,把兩程當做一程跑,又有李氏镖局妥帖接引,路上再無遇得半點意外。
如此晝行夜歇,又兩日後,終于踏入京兆府地界。
這一回甚至不用兵卒設卡,趙明枝便察覺出變化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錯覺,同樣是田畝,隻多跑了盞茶路程,後頭的就打點得更精細,連分界也更規整,至于房舍,京兆府的連磚瓦都大塊些,看着結實些,格局也更方正。
等到見得集市,又見當中街巷道路,更是區别明顯。
她經行了京兆府許多縣鎮,全數都無半點戰事模樣,個個商貿繁盛,百姓一派祥和,偶爾在不同街上見得幾個流民打聽哪裏有活計可以做,被問者也主動熱情得很,左右還常有插着嘴指點,甚至爲哪一處地方的活計更合适争辯起來的。
遇得一個兩個,還能說是恰巧此人心地好。
遇得十個二十個,三十個五十個,便隻能說此地風氣好。
有一句話,喚作倉廪足而知禮儀,衣食足而知榮辱。
一個人餓着肚子,上無片瓦之梁,下無立錐之地時,求一口飯保住自己性命便是最要緊事,又怎可能、怎能苛求他始終對陌生人保持善意?
京兆府中如此風氣,又側面佐證了當地百姓富庶。
京兆府百姓,自然也是大晉百姓。
一路看得太多苦痛,眼下見得終于有一片地方百姓得已安居樂業,雖然知道同自己、同弟弟毫無關系,趙明枝的心中還是輕松許多,甚至趕路時聽得那馬蹄聲,都更爲悅耳起來。
這一日正午,兩人趕路許久,眼見到得飯時,卻仍在兩縣官道當中,李訓便不再前行,尋了個道旁茶鋪停下來稍作歇息。
那鋪子裏面坐得滿滿當當的,倒是外頭才走了幾個小販,剩出一張空桌。
兩人在此處坐定,等鋪主上了茶,李訓點了幾樣,等上菜的功夫,忽然問道:“今日有胃口吃飯了罷?”
趙明枝一怔,訝然擡頭。
李訓道:“前幾日趕路時那樣垂頭,話也勉強自己說,還要強作無事的,也不曉得是個什麽事,叫我心中有些擔憂。”
又道:“是見得陳家那一對祖孫可憐,唇亡齒寒麽?”
趙明枝搖頭道:“不是唇亡齒寒,隻是……”
她躊躇一下,到底還是坦然道:“這樣世道,多少人求個活命也難得,陳家人雖然可憐,卻有無數更可憐的,這話聽起來虛浮得很,隻我當真在想,若自己能做點什麽,叫那些想活命人能得活命……”
說到此處,心中也自生出歉意,道:“我原以爲自家遮掩得好,不至于露在臉上,卻不曉得……如此顔面,隻怕要叫二哥看得堵心了……”
而李訓注視她一眼,卻是慢慢道:“你怎知我是堵心,不是旁的想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