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枝隔了七八個馬身,打馬跟在李訓身後。
明明那北風凜冽,夾雜再起風雪,已是吹得人頭臉俱麻,手腳冰寒,可她跑着跑着,不知爲何,竟是耳朵微微發熱。
兩人前後疾馳,無人說話,約莫三兩炷香之後,隻見野徑同官道交彙之處,幾間房舍建在道旁,屋外一杆酒旗迎風飄揚。
那屋舍木窗掩得嚴實,大門半敞,卻又有一道厚簾遮着,被風吹得微微晃動,隐約露出屋内火燭光亮。
遠遠望去,與沿路所見其餘茶鋪酒肆無半點區别。
走到此處,左側是雪坡,不能行人,道路當中隻能同行兩三輛馬車,若要從此通行,必須從那幾間屋舍路過。
見得前方場景,李訓并未停馬,仍舊往前,行得十數步後,伸手探向一旁馬背,取出一根極長條狀布包,起手一抖,外裹粗布落下,其中物什當即露得出來。
是一根長長鐵棍。
鐵棍足有半臂粗,棍身上鑿凹凸菱溝,日暮之下,看着黑黝黝的,毫不起眼。
他把那鐵棍抓在手中,轉過頭去,見趙明枝就在數個馬身之後,于是不再遲疑,将身上披風扯下,随手搭在身下馬鞍上,脫開馬蹬,也不知怎的,忽然一個翻身,已是淩空縱翻到一旁空馬背上。
兩人一進一停,雙方距離已經不遠。
而李訓換過新馬,坐穩之後,一手抓着鐵棍,另一手卻是把原本舊馬缰繩朝着趙明枝方向高高抛去。
趙明枝見他動作,當即打馬相迎,等到上前,正好将那缰繩接住。
李訓轉頭看她,輕聲交代道:“我先去探路,你随後再來。”
一面說,一面把那舊馬甩開,再一夾馬腹,如同離弦利箭,蓦地往前沖去。
趙明枝不遠不近追在其後,不多時,便距離那酒鋪隻有七八丈遠。
而李訓眼見就要到得酒鋪門前,卻是左手一拉身下馬匹缰繩,忽然一個沖刺,原地将那坐騎前蹄高高拉起。
他這動作極爲突兀,速度更是快得驚人,然而幾乎就在同時,地面雪花突然迸濺,一道尺高粗繩拔地而起,本來應當正正擋在馬蹄之前,卻被他控着那馬一個縱越。
馬兒跳得幾乎有半人高,足下更是跨走近乎半丈遠,将那攔道繩索輕松避過。
不獨如此,等馬蹄落下時,李訓更是放開缰繩,倏地回頭俯身,右手鐵棍由地面而上一攪,将那粗繩勾住,複又借着馬匹奔力往前重重拖曳。
繩索被勾,當即現出兩端承力,一端被綁在對面陡坡邊一顆樹身處,另一端卻是是發自酒肆之中。
隻聽得“砰”的一聲,那半掩木門忽然從内向外,帶着門簾直直撞倒在地,一人被繩索帶着,幾乎滾也似的跌了出來。
失了大門、門簾作爲阻隔,其後燈火通明的堂屋即刻變得一覽無餘。
隻見十數個大漢聚在門後,或抓着棍棒,或手持短刀木槍,本做埋伏之勢,正要往外沖出,卻不想遇得如此異狀,一時俱都原地持刃愣住。
當中一人倒是醒悟得快,當即叫道:“快追,别跑了這厮!”
一面當先沖得出去。
但他這囑咐顯然已經太過多餘。
衆人還滞立原地之時,李訓已經挽馬回轉,直直往酒鋪門口踏去。
“老四!”
一人見得李訓動作,終于反應過來,急急叫道:“快躲開!”
地面抱繩那人一擡頭,便見兩隻鐵蹄由小而大,正朝自己壓來。
他應變倒也不慢,就地一滾,把那馬蹄閃開,剛在心中贊一聲僥幸,卻是大腿忽的銳痛,一低頭,就見一根長長鐵棍直插在自己腿根處。
那鐵棍半臂粗,插得太快,痛意竟是來得晚了幾息,但一來便幾乎毀天滅地,叫他一聲慘叫,竟是連起身力氣也無。
李訓下手既快又狠,一旦得手,先将鐵棍重重一攪,複才一抽,拖出一道噴湧血柱。
如此辣手,把屋中人都震懾數息,再看地面同伴,卻是各自煞白着臉,吞咽口水,不敢上前。
而李訓卻未就此住手。
先前喊着“快追”那人倒不是隻生了一張嘴,他叫得最響,跑得也最快,此刻已經當先出得門,手中高舉長刀,距離那馬頭隻有三丈遠。
三丈,對正奔跑的快馬而言,不過是一個眨眼的距離而已。
李訓單手挽住缰繩,就勢前沖,手中鐵棍一邊往地面滴着半凝鮮血,一邊直直朝前捅去。
對面那人見得奔馬裹挾冷風,猶如閃電一般,朝着自己直沖而來,又有那鐵棍尖頭帶血,就在自家眼前放大,竟是如同吓傻一般,全然不能動作。
李訓這一回卻不似方才,而是捅向對面人右邊肩臂處。
鐵棍直插入骨,那人凄厲哀嚎一聲,手中長刀“咣當”一下掉落在地,人也廢了。
如是,隻一個照面,酒肆中就失了二人,更把剩下人看得膽寒。
劫道賊匪,手中多少會沾得人命。
可沒有一個能像今次這人似的,動手時一個多餘動作也無,直直沖着要害處殺去,回回都隻一下,就把對手幹倒,偏他眼睛都不眨,面上更連半絲動容也無,“見慣”二字都不足以形容。
而那兩人一朝受傷,便連打滾力道都無,俱都躺倒在地,滿地是血,人也沒了動靜,竟不知是死是活。
門内人本是作爲埋伏,想着一旦繩索将路過馬匹絆倒,便要一擁而上亂刀去砍,卻未料到如此布置,竟還能有人能把那絆繩躲了。
而來人悍勇之餘,更不講規矩,上得前來,竟懶得做一問話,徑直動手,叫他們措手不及。
餘人正駭然之時,眼見李訓又要上前,終于又有人叫道:“逼他下馬!别叫他騎在馬上!”
衆人一時恍然大悟。
馬上人打馬下人,手中又有長棍,居高臨下,還是個殘蠻武夫,誰人扛得住?
自然要把他拉得下來,屆時自家這邊十個打一個,怎可能不占上風?
有人出了看似十分有用主意,其餘人便立時采納,一時手中有長刀長棍的當先就往前沖,又有人抱了那半邊木門,預備去絆那馬蹄。
頓時七八人一擁而上。
而李訓并無後退,一夾馬腹,手中拉緊缰繩,先向前數步,沖向其中一面,等人快到眼前了,才令那馬蹄高高人立。
他節奏把得極好,就在對面人長棍落下之時,使那馬蹄擡起,恰好避開,而等那馬蹄再度踩下之時,手中鐵棍一掃,早把對面人木棍遠遠撞開,摔到一旁另一人臉上。
後者被飛來木棍尾端自太陽穴掃到眼球,痛得臉都變了形,當即頭破血流,眼前更是黑了一片。
他幾乎立時丢了手中短刀,雙手捂眼,慘叫道:“我瞎了!我眼睛看不見了!!”
李訓隻做未聞,一旦打飛對面人長棍,那馬蹄便踩得下去,把那人直接壓倒在地,前後四隻鐵蹄從對方腳趾到頭頂,直接踩過,踩出幾聲慘叫。
此處踩了持棍人,那持長刀者便偷了空,躲開兩步。
而後頭早有人喊:“砍他馬腳!”
隻這話喊得太慢,李訓右手閃電一般,竟是直直抓上那刀口。
他手中明明隻纏粗布,但不避不讓,一旦捏住刀口,便将那長刀往前一拉,左手把刀身按住,右手也不知怎的使力,竟聽“噔”的一聲,刀口直接當中斷成兩截。
刀口既斷,李訓一個反手,便将那半截斷刀甩入那持刀人右肩。
旁的生手使刀砍人,往往那刀口不是卡在骨頭處,便是卡在肉中,偏他每每劈砍,總能卡在關節骨肉連接之處,隻要出手,便能得手,但凡得手,對手必定殘了。
一時又失了三人。
如此蠻力,如此武力,已然殺得餘人心氣全折。
十幾人打一人,不但沒打過,甚至對方怎麽動的手都沒能看清。
雖然其中有其人騎馬的緣故,也有衆人缺乏指揮,胡亂分散而上的緣故,但兩邊差距,一看即知。
打到此時,對面早看出來不對。
正好有兩人躲在後頭,其中一人忽然道:“不是說還有個女的?”
另一人也蹭到門邊,眯眼去看,果然見得遠處趙明枝。
“在後頭!抓那女的過來!”
其人當機立斷,撿了地上長刀,招呼身邊人道。
一時湊了四人,各持刀持棍,又有拿繩索欲要捆綁的,結伴跑得出去。
李訓正被七八人團團圍住,餘光瞥見屋後又出來四人,卻方向不對,頓時眉頭微皺,趁勢抓起一人捅向自己長槍,将他别倒在地,卻是将那長槍高高舉起,奮力朝前投去。
槍頭鐵制,槍身木制,先是在空中“嗖”的一聲,隻飛了兩丈餘遠,就自後而前,插進一名持刀劫匪胸腔處。
其人立撲。
而有這一擋,其餘人循着剩餘那三人前行方向,已經發覺遠處一人三馬的趙明枝,也自明白己方同伴意圖,眼見終于有那一線生機,人人使盡全力去攔。
李訓一時無暇他顧。
趙明枝原本隔着十餘丈,遠遠看前方打鬥,李訓正以一當十,正十分緊張,此刻見對面三人朝自己而來,因知後方有追匪,雖不知什麽時候到,便不退反進。
她腰間有短刀、匕首各一,卻不能在此時當大用,看得對面三人奔跑而來,也知自己行路半日,體力已然不足,對上一名壯漢已是吃力,更毋論三人,便棄了利器,去摸一旁馬背。
那馬背上正挂着一隻葫蘆。
不過片刻功夫,兩邊相距已經不過一丈遠,那裏三人早已舉起手中刀棍,面露猙獰,便要撲來。
以一對三,隻憑她自是全無可能。
趙明枝怕得要死,再無猶豫,把那葫蘆取下,先抽出木塞,又取腰間匕首,将那封口處兩下削開。
葫蘆當中液體緩緩晃動,裝得極滿,聞之發膩——竟全是桐油。
此物原是李訓備着半夜照明,或是中途休息時生火之用。
開了葫蘆,趙明枝便将一旁包袱外的粗布扯在手裏,沾了半角桐油。
眼見對面人手中長棍已是要捅到自己面前,她撥轉馬頭,不去理會那持棍者,而是将手中葫蘆頭朝外,拼力在半空畫個半圓,把當中桐油一下甩出。
對面三人見得不知什麽東西撲面而來,吓得分别後退,其中一人運氣好,全然躲開,另有一人被澆了半身,另一人被澆了半臂。
那兩人原還以爲是什麽毒藥,等摸到手中黏膩,卻無半點痛感,才各自放心,複又圍得上來。
而趙明枝趁着此時,早把抓在手中火引拉開,迎風一揚,抖出明火,當先引燃手中粗布。
那布沾了桐油,遇火即燃,而趙明枝早已借着風向,将那粗布引向其中一人胸口。
她準頭雖然不算高,奈何星火燎原,桐油布幾乎立刻就把對面人前胸布料點燃,又燃了那人身旁同伴胳膊。
隆冬之際,人人身上穿得都厚,明火一起,哪裏還有不借風洶洶的道理,很快就燒将起來。
那兩人吓得原地跺腳,又撲倒在地,拼命翻滾。
剩餘一人看得面前場景,目瞪口呆,解開身上衣服,就要去給同伴滅火。
趙明枝趁此機會,一夾馬腹,一手捉住腰間短刃,正要向前,卻忽然聽得遠處一記破空聲。
等她擡起頭,就見一道長長黑影已然襲到前方,那剩餘那人顯然沒有半分防備,“噗”的一聲,被黑影當胸一下,直直穿過,僵立原地,半晌,才慢慢跪倒在地,複又撲下。
此人既撲,不過幾個呼吸功夫,地面便滿是血迹。
趙明枝也見過不少傷者死屍,卻甚少見得這樣多的血,一時駭然,擡頭再看,卻見其人胸中插着一杆鐵棍,血液自那鐵棍凹凸菱條處汨汨流出,如同湧泉。
等她再擡眼遠望,隻見李訓正看向此處。
他手中已然另又舉着一柄長槍,似乎本來正在對準,然則此時看着地上兩個滿身火焰的打滾賊厮,卻隻慢慢将那長槍放下,又遠遠注視趙明枝幾息,再不顧身後剩餘幾個盜匪,徑直打馬,匆忙前行。
而趙明枝手中捏着匕首,看着地面那湧血身體,另有那兩個已脫掉外衣,正鑽埋入雪,好容易滅了身上火焰,似乎還要再起的賊匪,一時害怕,當即扭過頭,沖着地面那二人,引着身後二馬,踏蹄而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