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穿堂而過。
呂賢章身着紫色官袍,縱使凍得直哆嗦,依然不肯躲到一旁,而是特地杵在正對着門口的位置。
他不到而立之年,相貌俊逸,中等身量,隻是比起尋常人略瘦一二分,此刻垂手側目而立,頗爲不安地道:“不知殿下有何事?不如召見兩府大臣一同商議……”
如果按照大晉舊例,天子年幼,當以太妃垂簾。
隻是此時後宮僅剩的李太妃全然不堪大任。
她當日一聽說要自己聽政,就千躲萬躲,對着百官哭訴,說衆人欲要陷其于不義,又說将來太上皇、太後并諸太妃得知,實在無法解釋,是以連挂名都不肯。
與此相反,幼帝趙弘的胞姐趙明枝卻是深明大義,又沉着冷靜。
天子年幼,還有傷病在身,時常耍些小兒脾氣,百官束手無策時,俱是由趙明枝出面安撫。
除此之外,她手中另有自藩地帶來的數百親兵,南下途中每日提前布置,安營紮寨,可以說多靠着這一位三公主,衆人這一路才不至于被天枕地,餐風宿露。
呂賢章雖然特地偏開頭,卻是忍不住用餘光瞥了瞥座上的趙明枝。
确認兩人之間并沒有隔着屏風,而是直直相對,毫無阻隔之後,他心中的忐忑之意愈發濃了起來。
呂賢章少時一心讀書科舉,高中榜眼之後才與當朝宰相家的孫女說了親,隻是兩邊六禮剛走完,那一位娘子就在随父回京的途中病殁了。
婚雖未結,定親已成,呂賢章持身以禮,就爲這一個沒緣分的夫人守了一年節。
如此君子之行,自然讓人贊歎。
彭相公不舍得放走這一個孫女婿,索性招他爲婿,又将才及笄的幺女許了過去。
這一回倒是樣樣順利,誰知臨近婚期,相夫人卻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了。
生母故去,彭娘子少不得要守足孝三年。
然而好不容易彭家的孝期守得七七八八了,又遇得呂賢章的老父亡故。
就這般坎坷輾轉,最後撞上北狄頭一回南下,彭相公爲阻天子降敵,力谏不成,最後自請辭官。
至于城破之時,賊寇上門說降,答允給他高官厚祿,屢被堅辭之後,一氣之下,将彭府上下數百人屠戮殆盡。
呂賢章得知消息,悲憤之餘,更是無心自身婚事,耽擱到了今日仍是孤身一人。
此時此刻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讓他不自覺地想起了最近聽來的流言。
——三公主早已及笄,她憂心陛下年幼不能掌政,有心要在朝中擇一賢臣結親以增其勢。
因本朝舊例,驸馬不得參政,隻能領些閑差,中書正商議要廢改其中部分規制。
當日衆人指點一番,數來數去,兩府之中沒有家室的不過寥寥數人,其中的兩個鳏夫,一個四十多,一個五十整,自然是不合适的,唯有呂賢章一人相貌、條件都合适得很,便苦中作樂,拿他來取笑。
呂賢章先前隻把那說法當做無稽之談,可是今日三更半夜被單獨召見,連屏風都不用,頓時讓他惶恐起來。
難道這是公主在相看自家?
如果真的是三公主垂青,他要如何是好?
但凡換一個公主在此,呂賢章都有決心斬釘截鐵說出自己要爲彭家的小娘子守節,一年半載之内沒有娶妻之意,更無攀龍附鳳之心。
可偏偏面前站的是三公主趙明枝,叫他那拒絕的話在肚子裏轉來轉去,許久說不出來。
外頭時有人言,當今三公主花容月貌,美若天仙,隻是她常年頭戴帷帽,得見真顔的并不多,是以常被當做信口開河。
可呂賢章卻知道那不是吹噓之語。
當日天子趙弘還未登基,被親兵護衛出城之時,呂賢章正領着手下急急去往祥符縣藏匿庫中軍械,以免被賊人所奪,誰知路上陰差陽錯給散逸敵兵撞見。
他們一行不過三四人,對方卻是十來個披甲持械的騎兵。呂賢章其時身着官服,很是顯眼,已經給賊人發現,于是當機立斷,打定主意以自己爲誘餌引開賊兵。
結果雖然計策奏效,他本人卻爲狄人所擄,眼見就要被俘,湊巧給聞訊出來接應弟弟的趙明枝撞見,由此獲救。
得知呂賢章此行目的,趙明枝特地讓手下換了新馬給他,又分兵協助同去報信幫忙。
也全靠這一回通報,庫中及時将重要軍械轉移,才沒讓神臂弓、床子弩等許多神兵利器及制作之法落入北狄手中。
呂賢章立下大功之餘,随着趙明枝的親兵一路同行,也因緣際會,看到過這一位後來得封的公主真正相貌。
端的是國色天香。
所謂絕代佳人也不過如此了。
此時此刻,縱然隔着一層帷帽,可對于呂賢章來說,并不難想象面紗後頭的嬌美面龐。
不獨如此,他還回憶起了當日趙明枝對自己的贊許。
“……有呂官人如此忠義之臣,實乃我朝之幸,隻盼将來官人能得機會青雲直上,一展胸中抱負。”
其中激賞,一目了然。
而後太上皇并一幹大臣被賊子擄走,趙弘繼位爲帝,呂賢章以不足而立之年得入兩府,雖說是南逃的新朝廷,比不得從前,卻也算得上是手握權柄了,正被趙明枝一言說中。
那麽,她是不是看中了自己呢?
此時國雖将亡,呂賢章仍懷報國之志,而無論中書最後讨論出個什麽結果,究竟驸馬能不能參政,毋庸置疑,隻要驸了三公主,自己肯定會被人認定是那等趨炎附勢之徒。
他一時有些扼腕。
自己雖然正在彭家娘子守孝,究其原因,除卻感動于彭相公氣節,更多的也是表示自家志氣,并非這輩子都不打算娶親了。
到了今日,距離事情發生已經過去兩年,此時再将嫁娶之事擺上台面,誰人都不會提出什麽質疑。
如果提出此事的是趙明枝,而不是“三公主”,十有八九他不會拒絕。
才子佳人,絕妙姻緣。
有此美貌,有此品行,不僅友愛幼弟,還胸有丘壑,端的是嬌娥不讓須眉,正合做他的妻子。
隻可惜這公主的身份,着實太過敏感……
呂賢章躊躇極了,拒絕的話在腦子裏轉了又轉,隻覺得怎麽都說不出口。
羞澀地伸手,讨,随便什麽亂七八糟的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