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名爲白水河的長江支流從遙遠的地方奔流而來,在名爲燕子鄉的村子邊上流過。
傍水而居,是多少年來人們傳統。
河流并不是一味的清徹,因爲昨天下了雨,今天的河流看上去就比較混濁,但這種混濁又不會是一濁到底,中央的位置看起來是一種黃中透綠的顔色,到了河邊這種顔色就變得淺了起來,到岸邊時已經是透明的顔色。
趙月娥此時就站在河邊淘洗拖把。
因爲父親出去打工的原因,前面一點時間剛剛裝上的自來水管又出了些問題,沒人修,反正白水河距家也就幾十米的樣子,幹脆在這裏淘洗拖把,還方便。
趙月娥一邊淘洗拖把,一邊輕輕唱着歌,看起來心情很不錯的樣子。
的确是不錯。
媽媽前一陣子在縣城裏找到一家飯店做洗碗工,幹了三個月,但是工資一直拖着沒有發,也是昨天才終于拿到了錢,三個月足足拿到了4600元,家裏緊張的經濟可以稍微緩解一點了。
拿到錢的第一時間,媽媽就讓趙月娥給易陽打電話,準備先把他的錢先還一部分。
一直欠着易陽的錢,趙月娥的内心也是很難過的。
因爲欠着錢,好幾次在學校碰到易陽後,都不太好意思跟他打招呼了。
自然也明白,易陽大概不會因爲這個而讓她難堪,甚至在借了錢以後的那麽長時間裏,都沒有提過一嘴。
但心情是非常感動和愧疚的,就像是胸口有一塊石頭始終堵在那裏,讓人相當不痛快。
哪怕,最開始跟易陽熟起來,可以坦然地跟着他蹭一點吃的東西,但當虧欠的金額達到一定程度以後,無論如何也無法繼續那麽坦然下去。
此時能給易陽先還上2000元,那種壓抑的感覺就要減輕一些。
将拖把洗幹淨了,扯出來,趙月娥往後退了退。
其實,對這條白水河是有一些恐懼和憎惡的情緒的。
還能清晰地記得,大概是2年級的時候。
那時候他們家的條件比現在還要差很多,那時候甚至連一支像樣的鋼筆都沒有,長久以來,都是一根圓珠筆芯,插在一根竹節裏面,如此當做筆來用。
那時候,她最盼望的就是能有一支屬于自己的鋼筆。
生日那天,父親在山上撿到了不少野生柳木菌,去城裏賣了一點錢,高興之餘就給她買了一支三塊錢的鋼筆。
趙月娥激動得一晚上都沒睡覺。
她真是太喜歡那支鋼筆了。
一周時間,甚至舍不得用那支鋼筆寫字,每天都會精心地擦拭好多遍,平時還是用圓珠筆芯插着竹節寫字,隻是哪天的考試,用了一次。
村裏條件比較好的同學說,鋼筆用完必須要洗的,不然墨水會堵着鋼筆。
那時候,家裏還沒有通自來水。
那天考試完回到家,她便将鋼筆拿到這條白水河邊,認真精心地清洗,但是一個沒拿穩,鋼筆滑落進了白水河。
她慌忙去捉,但幾乎就是在一瞬間,鋼筆就被河水吞噬了,無影無蹤。
淚水瞬間就模糊了眼眶。
那一天她獨自蹲在河邊哭了好久,一直罵自己怎麽那麽不小心,然後就是想到爸爸掙錢那麽辛苦……
這件事成了趙月娥心中的一個痛,一道每次路過這裏就會忍不住想起的傷痕。
就在這時,耳邊突然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月娥!”
一回頭,果然是易陽,正站在河堤上面望着她。
趙月娥連忙從河邊的台階一路小跑上去,拖把滴滴答答流下一條水徑。
“你來啦!”
易陽上下打量了趙月娥一下,說:“你好像又長高了。”
聽了易陽的話,趙月娥卻并不是那麽開心,她低頭看了一眼褲子……褲腳已經短了很多,活生生穿成了九分褲。
長得太快,去年的衣服就不能繼續穿了,對于趙月娥來說,是一件難過的事情。
趙月娥說:“你吃飯了沒?”
“哦,還沒呢。”
“那就去我們家吃吧。”
“行啊。”
此時剛剛過了正午,易陽好奇地問:“你們家還沒有吃中午飯嗎?”
趙月娥說:“上午比較忙嘛……媽媽和我去山上弄了點豬草下來,然後回來以後又打掃了兩間空房出來……”
“兩間空房間?”
“以前堆了一些雜物,把它們規整了一下。”
“哦。”
“那個,這次隻能先暫時還你2000哦……”趙月娥在電話裏已經說過了,但是此時又忍不住再說了一遍,然後低下頭:“媽媽掙這個錢……很辛苦的。”
易陽搖了搖頭:“我今天過來不是要錢的。”
此時,趙月娥才注意到,易陽的手上提了一個大袋子。
說完這句話,易陽又從懷裏取了一個東西出來,交給趙月娥。
趙月娥一手拿着拖把,一手疑惑地接過來,微微一怔:“這個……”
一支精緻的粉色鋼筆。
易陽說:“前兩天我去了省城考試,沒帶筆,打算在學校旁邊的文具店買一支應個急,但是剛其他顔色的鋼筆都買完了,隻剩下這種粉色的,但是迫于無奈,就隻好買下來了。”
“我一個大男生,怎麽能用粉色的鋼筆呢,就送給你了。”
趙月娥愣了愣神,猶豫一番,搖搖頭:“這個……我不好意思。”
易陽不由分說地塞還給她:“别客氣,你不要的話,我就隻有扔了,反正我不會用粉色的鋼筆。”
趙月娥一聽易陽這麽浪費,才說:“别扔,别扔,如果你要扔的話……那我就收着吧……”
易陽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這隻鋼筆自然不是易陽說的那樣買下來的。
而是上次看到趙月娥的鋼筆上面漆都掉得差不多了,寫起來還老是斷水,所以在漢甯市瞎逛的時候特意給她買的,反正也不算貴,隻是說是特意買的,小丫頭肯定會有心理負擔,才随口扯了一個謊。
趙月娥十分高興,因爲易陽說反正要丢,她手下這支鋼筆也就沒有什麽心理負擔,但還是很感謝他的。
将鋼筆收進兜裏,趙月娥有些好奇地問:“省城裏的文具店是什麽樣子的啊?”
“比咱們學校門口的那個稍微大一點,但總得來說也就那樣吧。”
趙月娥沒有去過省城,甚至她的小學是在鄉上的小學讀的,所以上初中之前連縣城都去的比較少。
聽了易陽的話,趙月娥忍不住問:“漢甯市是什麽樣兒的?”
“一個人很多的地方。”
“讨厭……你這不是等于沒說嗎?”
易陽轉過來,笑了笑:“你以後考上大學了,就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大學啊……”趙月娥眼裏有了憧憬,還有一些無奈。
好遠啊。
兩人回到了家裏。趙秀蘭正在給豬煮食,廚房外面的三角架下面生了柴火,一個鐵桶裏面,專門用來喂豬的糙爛玉米面攪拌成的糊糊,混着一半豬草,如此熬煮出來。
看到易陽和趙月娥回來了,趙秀蘭連忙放下手裏的東西,迎了上來。
自然是認識易陽的。
趙秀蘭是老實巴交的農婦,性格溫柔内斂,平日不會去嚼人的舌根,甚至村口的一些婆娘大聲談論一些閑話的時候,她都會有意識地躲開。
所以關于易陽的一些事情,她大都是從姐姐趙金花那裏聽來的。
趙金花作爲易陽嬸子,如今自然是很喜歡他的。
但是在易陽沒有變好之前,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對易陽的态度是,親情上必須得管着,但又害怕他帶壞自己的小川。
後來一點點看着易陽改變了,如今更是可以說是整個易家的驕傲。
對易陽态度的變化,自然也反應在了對外的言論上。
趙秀蘭不喜歡聽外人閑話,所以對易陽的印象大都來自姐姐的講述,從趙金花的口中,她也大概了解了易陽這一路的浪子回頭。
當然,對于她們這種沒什麽文化的人來說,說來說去,無非就是“懂事啦……以前小嘛……”
懂事,是趙秀蘭對易陽的第一個印象。
第二個印象則是……家庭條件很好。
自然,易陽的家庭條件對姜黎黎,甚至縣城裏的駱落月、羅冰他們來說都不值一提,但是對于趙秀蘭這樣的家庭來說,那已經是富足無比了。
住在縣城,有房子,有門面,一年什麽都不做,都有兩三萬的收入。
面對這樣的“有錢人”,以往他的頑劣也似乎能找到一個合适的理由解釋。
有錢嘛,就會不那麽聽話……
那個詞語是怎麽說來着……執誇子弟?
所以易陽後來的轉變就更顯彌足珍貴了。
如今,易陽更是成了家裏的債主,趙秀蘭面對這個不過十六歲多的少年,心态上就更加矮了一截,所以才會連忙放下手上的活過來。
趙秀蘭一面用圍裙擦着手,一面招呼易陽:“小陽啊……進去坐!”
易陽連忙說:“阿姨,您忙您的。”
趙秀蘭心想着這孩子真有禮貌,一面便讓趙月娥帶易陽進去。
等兩個孩子走了易陽,趙秀蘭趕緊回到豬食邊上,繼續拿鏟子攪了攪,見差不多熟了,便拿着一張抹布墊手,将豬食提了下來,朝着豬圈去了。
另一邊,易陽也跟着趙月娥來到了堂屋。
并不是第一次來這裏,隻是每次來的時候還是會有些心酸的感覺。
鄉村的堂屋,其實是混雜着廚房、飯廳、客廳的一個地方。
堂屋并不算大,中央是一個鐵爐子,因爲是盛夏,并沒有生火,爐子兩旁放着兩張長凳,凳子上綁了一層海綿墊,坐起來會比硬凳子舒服一點。
側面是竈台,這樣的竈台二叔家也是有的,但是去年已經換成了沼氣竈,偶爾沼氣不夠的時候甚至用一用煤氣罐。
竈台的旁邊則是一個碗櫃,木制的,看得出來已經用了很多年,但擦拭的相當幹淨。
趙月娥猶豫了一下,說:“嗯,要不然你先坐坐吧。”
“你呢?”
“兩間屋子,還有一點沒有打掃完的。”
“我去幫你好了。”
“哎呀,這怎麽行!”
易陽說:“怎麽不行?”
“你是客人啊……”
“不讓我去就是看不起我。”
“讨厭,哪兒有你這樣的。”
易陽嘿嘿笑了笑,從她手裏拿過拖把,說:“别廢話了,帶我去。”
趙月娥愣了愣,哼了一聲:“你這人……”
她其實是有些了解易陽脾氣的,一旦決定要做的事情,大概率是犟不過他的,便不再堅持,帶易陽去了那兩間屋子。
趙月娥和她母親已經打掃得差不多了,隻是還有一些灰塵雜物沒有掃幹淨,說起來也并不是很忙的。
鄉村的房屋,屋子裏會有一種類似黴味,但又很好聞的味道,易陽不知道怎麽形容,趙月娥家裏也有。
他觀察了一下兩間屋子,問:“這兩間房你們打算用來幹什麽呢?”
趙月娥說:“暫時還沒有想好……嘻,本來我也跟媽說了,家裏其實沒什麽東西。”
易陽微微一怔,不再說話了。
将兩間房打掃完畢,趙秀蘭也給豬喂好了食,見兩人不在堂屋,進來看了一眼,看到易陽在幫忙打掃衛生,埋怨了女兒一句:“怎麽讓人家易陽幹這些活兒……”
不過,心裏對易陽的印象就更好了。
等忙完了這些,趙月娥讓趙秀蘭休息,她來煮飯。
易陽興緻勃勃地表示要來幫忙,并且大言不慚地說:“我可是大廚……”
趙月娥在一邊吃吃的笑,說:“你要是實在閑不住,就幫我弄點柴吧……”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
趙月娥的能幹程度還是讓易陽有些吃驚了。
切菜切肉,熱鍋燒油,下鍋,翻炒……一系列操作,易陽隻在奶奶和二嬸這樣常年做飯的人那裏見到過。
很快,飯就做好了。
爲了招待易陽,趙月娥還特意切了半截臘肉,炒了一個臘肉土豆片。
趙秀蘭覺得易陽是縣城來的條件好的少年,害怕他吃不太慣自己家的東西,又說:“月娥,再去村口小賣部買一罐魚肉罐頭吧……”
易陽連忙說不用了,站起來将趙月娥的腦袋按住,這才得以順利開飯。
吃了一陣,一面聊着些亂七八糟的話題,趙秀蘭幾次欲言又止,猶豫了一番,起身從後面拿了一一個用手帕包好的東西過來,說:“易陽……謝謝你給我們家借的那5000塊錢,今天我們先還你2000,你看行嗎……”
一面說着,打開手帕,是一疊紅色的鈔票。
易陽歎了口氣,緩緩将錢推了過去,說:“阿姨,實不相瞞吧,今天我不是爲了這個錢過來的。”
随後,易陽起身将那個大口袋給拿了過來,一面說:“恰恰相反,我是有求于阿姨您的。”
說着便拿出了自己做的那個趴睡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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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昨天聽說一位作家去世的消息,心裏有些難過。
最近身體狀态有點差,鍛煉身體完全拯救不了我的頸椎……主要還是因爲碼字的速度太慢了,一坐下就是四個小時以上,腦袋昏昏沉沉的,原本還想着國慶節最後這兩天時間小爆一下,至少把兩位盟主的章節給補上……目前看來完全不行。
不斷更已經是我最後的倔強……感謝大家對我的寬容和諒解!(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