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窗戶給關上了。
易陽站在床邊上看了一陣……當然,不至于對姜黎黎産生什麽非分之想。望着這個奇女子,隻是會覺得可愛。看了一陣,他輕輕合上門,走到外面收拾起來。
……
紅酒的後勁是挺大的,易陽并不是沒有醉,隻是還能保持着意識清醒。他想到,很多人在喝醉後,如果嘔吐的話,很容易堵塞了氣管……盡管這種可能性比較小,但說起來還是挺吓人的,得看着。這樣想着,将姜黎黎這裏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心安理得地倒在沙發上了。
躺在沙發上,第一時間并沒有睡着,雖然腦袋昏昏沉沉的,還是忍不住想一些事情。
關于姜黎黎的離開,其實是很早就能預見的結果了。猜測,一個家境條件哪怕放在漢甯市那樣的地方也要算得上不錯的小姑娘,靠着自己的能力,考上了編制内的一個工作,地方雖然遠、偏,但那是人生第一次脫離家庭的嘗試,這個過程中,或許她的父母并不完全同意,但覺得女兒鍛煉鍛煉,被社會捶打捶打也是一件好事,就任憑她胡鬧一段時間。
兩年,說長不長,但說短也不短了。或許是家裏人也覺得所謂的鍛煉差不多了,亦或者是真的才找到一個合适的機會,小女孩也沒有剛剛大學畢業時那麽懵懂了,可以安分下來了……種種猜測都是有可能的,總之,得走了。
這是易陽很早就預見到的結果,于是結果來臨的時候便不會太意外。
姜黎黎是一個好姑娘。她是真正對自己好的人,不求回報。被社會毒打了那麽長時間的易陽,在底層見識到了太多人性卑劣的一面,如此對比下來,給心靈的震撼就越強烈。
他希望姜黎黎能有一個好結局,她也會有一個好結局。這一次姜黎黎的告别,是一件好事,心裏感慨的同時,卻并沒有多少感傷,會在心裏默默地祝福她。
随後,易陽也睡着了。
……
是被一陣嘔吐的聲音吵醒的。
易陽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随後心頭一驚,一下子翻身起來。窗戶外面的雨已經停了,但天還亮着,看上去并不算晚。
嘔吐聲是從衛生間傳出來的。易陽進去,姜黎黎正抱着馬桶,手指塞進喉嚨裏摳啊摳的,接着吐出來紅色的東西……
聽到身後的動靜,姜黎黎回過頭,帶着哭腔說:“你……你不要看……”
易陽瞧了一眼,正準備默默地退出去,姜黎黎又回頭了,眼淚汪汪地說:“易陽……幫我,幫我打120!”
“啊?”
姜黎黎覺得自己不該這樣失态,吸了吸鼻子,強壯鎮定地說:“我……可能胃出血了!”眼神裏,有一些……害怕。
易陽猶豫了一下……問:“胃痛?”
“倒是不疼,就是,吐的,全是血。”
易陽湊過去又看了一眼,搖搖頭,拍拍姜黎黎的肩膀:“這個是紅酒……”
姜黎黎愣了愣……
“呃,紅……紅酒嗎?”
……
飯是中午吃的,覺是午後睡的,酒是下午醒的。
好在這個酒喝多了,後面沒有腦袋疼的不良反應。
姜黎黎提出讓易陽再陪自己走走,說要最後一次把這裏的一草一木給留在記憶裏,還帶上了一台單反相機。易陽心想,小姑娘就是矯情,這破地方有什麽好留念的,以前易陽也會覺得在一個地方帶過一段時間就該留下點什麽,但是待過的地方多了以後,會發現這些事情隻有矯情和操蛋可以形容。
不過是姜黎黎要矯情,他便說:“姜老師,你真是一個浪漫的女人。”
“是嗎……”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易陽随口說了一句。
隻是這句被後來用爛的一句話,在這個時代還沒有人說過,姜黎黎是第一次聽到,她眼睛微微一亮,細細品味了幾遍,驚喜地說:“這句話……好有味道啊,你從哪裏看到的?”
易陽微微一怔,突然想到貌似這句歌詞是好幾年後才出來的吧,具體年份他記不住,但是肯定不是現在有的。想了想便說:“我随口說的,其實這句話也可以說是,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遠方的苟且。”
姜黎黎皺起眉頭,哼了一聲:“好好一句話,讓你給破壞了。我還是喜歡前面那一句。”
她看了看易陽,這個家夥啊,總是給人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這是她至今都沒能看清的一個少年,懂事大抵可以算作是他的标簽,但有時候……也太懂事了吧。偶爾也會有一種錯覺,總感覺在一些事情上,是他在包容自己!這種錯覺,隻有在給他上課的時候會被沖淡一些。
她想到剛才自己酒後的一片狼籍,尤其是那些吐到瓷磚上,地上的髒東西,他眉頭一點都不皺的默默收拾打掃,羞怯不已,有一些感動,一點一點地填滿了内心。她覺得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弟弟……會很高興。
易陽卻是想到了一些東西,微微歎了口氣。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哪裏有什麽詩和遠方,姜黎黎可以去追求那些東西,因爲她的父母有底氣和能力不讓她苟且。但轉念一想,又有什麽錯呢?人家父母辛苦打拼,不就是爲了自己的女兒不苟且嗎?這世上,隻有那些空喊着要追求詩和遠方,讓父母幫自己苟且的人,才是錯的。
兩人順着清河一路走,從城區慢慢往上遊走去,出了縣城,過了一個大大的水電站,風景逐漸變得秀麗。一路上指指點點,說說笑笑。河邊的涼風吹動衣衫和頭發,易陽短短的劉海随風舞動,姜黎黎的長裙輕輕飄舞,兩人在電站的水閘旁邊站住,蓄水池從水閘中沖擊出來,聲音轟隆。
水霧也一點一點地帶着涼意沁潤過來。
姜黎黎往後退了幾步,大聲喊:“易陽,你站着不要動,我給你照張相!”
水的轟鳴聲,與姜黎黎的呼喊融彙成一首動聽的奏鳴曲。
易陽點點頭。
姜黎黎拿起照相機,将鏡頭對準了易陽,在按下快門前一秒,她目光的焦距從易陽身上延伸至後面很遠很遠的地方,電站、青山、後面高高的天空,屬于清河縣的天空,以前怎麽沒有發現,這麽美……一時間,又想哭了。
“咔嚓!”
“好了嗎?”
“好了!”
“嗯。”
“你不看看嗎?”
“不看了,反正怎麽拍都好看。”
“嘻,臭美。”
易陽走了過來,突然說:“對了姜老師……”
“嗯?”
“其實人生會有很多個分别,習慣了就好了。”
姜黎黎微微愣了愣。
“有些是小别離,有的是永别,小别勝新歡,将來偶爾回來看看,又不遠,是吧?”
易陽的話将她的情緒沖淡了一些,哼了一聲:“就你懂得多。”
慢慢往回走了。姜黎黎一面走,一面四處留影,大大田野,縣城的廣告牌,公交車站……種種種種。她讓易陽走在前面,每要拍一個場景,便讓易陽作爲畫面的主體,她說:“你是我教出來最得意的學生。”
望着易陽的背影,她的的心,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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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意夠了,終究還是要回歸現實來的。什麽留影啦,走過熟悉的一草一木啦,種種在易陽看來矯情的事情過後,詩句裏的小姑娘,還是要從自我感動中走出來,老老實實地一件一件地處理她家裏那些東西。
其實已經收拾了很多了。
“這個飲水機……”
“不要了。”
“鋼琴?”
“說實話,我漢甯的家裏也有一架,這個托運起來太麻煩了,想扔這兒……”
“呵……”
“這東西必須要帶上的。”姜黎黎抱着一個巨大的熊娃娃,正在發愁怎樣帶走的問題。
“……”易陽嘴角微微抽了抽,說:“所以幾萬的鋼琴不眨眼睛說不要就不要,這個幾十塊的大家夥一定要帶上?”
“你不懂,這個有特殊意義!”
這個時代的物流還沒有後來那麽發達,要搬家,隻能找一些物流公司。清河縣甚至沒有一個搬家公司,而一些特别有意義或者重要的東西,姜黎黎又不願意塞到貨車裏面,這也就使得她要搬的東西……冗雜。
易陽幫着姜黎黎一件一件地收拾,一直到晚上,兩人都累的精疲力盡,癱坐在沙發上。
能帶走的東西,都打包好了,不能帶走的,比如沙發、床、衣櫃什麽的,以及前段時間她裝出來的小型錄音棚,都隻能維持現狀了。接下來是最重要的東西要處理了。
房子。
易陽擡頭看了看這間房,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女兒在這兒工作,她媽大手一揮就買了一套三室一廳的大房子。想了想,說:“接下來房價會漲,姐,你把房子留着,平時租出去,等過個幾年,這套房子的價值應該會翻幾倍。”
姜黎黎卻搖了搖頭:“這套房子,我要賣了。”
易陽皺了皺眉頭,說:“爲什麽啊?”
姜黎黎歎了口氣:“不在這裏常住了,就沒必要留着了。”
“不是……可以當成是資産。”
“嘿,你還懂什麽叫資産?”
“……”
姜黎黎見易陽不說話,輕松地笑了笑,說:“你說的這個,我媽好像說過類似的話,去年次貸危機,然後房價會怎麽樣之類的,但是我不在乎這個……其實我媽也不在乎,這套房子,兩年前買的時候才600多塊錢一平米,連同裝修花下來,一共也就花了……嗯,十來萬吧,我家裏兩台鋼琴,其實都不止這個價。”
“把它留着,租出去。這些沙發、床啊什麽的,都是我用過的,都用出感情了。如果租出去,它們還是屬于我的,屬于我的東西,被别人用着,我會不舒服。直接打包賣了,就算是斷了這些物件跟我的聯系,那種難過就淺一點,我這麽說你能懂嘛?”随後低下頭,喃喃道:“唉,你小,你不懂的……”
易陽:“……”
姜黎黎站了起來,伸了一個懶腰,說:“現在這房子不是很好賣的,我前兩天問了好幾個人,大家都在等附近新開的那個小區,我這個房子,人家不喜歡裝修的,還要先砸一遍才能重新裝修,花兩遍錢,人家不願意。你說的那個房子要漲價的事情,沒有人相信的,嘿,所以最近幫我好好留意一下,如果有人想要買的話……”
易陽沉默了良久,忽然問:“姐,你準備賣多少錢?”
“嗯……現在的房價好像是……800?我這套房子,是110平的,嗯……公攤好像有十平米,100平吧,那麽就是……8萬?不過因爲是精裝修的,這些家具也還值點錢……隻是可能下一家并不會喜歡,而且還有錄音棚……那個下一家肯定要拆的,一來二去給人把成本也弄高了,所以打個折扣吧,我覺得賣個12萬應該不過分吧……”
當初精裝下來,算上家具也就花了十萬左右,這樣其實還賺兩萬呢。
姜黎黎扳着手指算,然後覺得自己這麽算還挺靠譜的,滿意地點點頭,又指了指那台鋼琴,說:“就是鋼琴不好處理……這架鋼琴雖然不是很貴的型号,但也是花了三萬多的,如果下一家不買的話,留在這裏就比較虧,算了,我還是帶走吧。”
易陽沉默了良久,問:“就賣12萬?”
“嗯……如果對方要殺殺價,11萬也是可以接受的。反正我走了以後你幫我留意着嘛。”
易陽暗暗歎息,這小姑娘什麽都好,就是太敗家了。搖搖頭:“别殺價了,就12萬吧。”
“欸?”
“12萬,我要了。”
易陽擡起頭,認真地說。
姜黎黎愣住了,易陽的表情讓她定定地看了兩三秒,然後一掌輕輕蓋在了他的腦袋上。
“胡鬧……”
……
房子最終還是賣掉了。
姜黎黎覺得,這是一個最好的結局了。
這個房子是必須要賣出去的,而對象是易陽,那些所有因爲賣了房子産生的不舒服,都沒有了。
因爲是限制民事能力人,辦理手續的時候,必須有監護人在場。易陽也是費了很大的勁才跟奶奶解釋了買房的事情,包括錢怎麽來的,這是一場公平的交易,雙方都沒有人吃虧……不過畢竟是自己賺來的錢,整個過程雖然有點小波折,卻算是皆大歡喜。
當然,最終的價格并不是姜黎黎一開始考慮的12萬或者11萬。她認真地給易陽算了一筆新賬,當初她買房子花的是5萬多,裝修下來一共花了10萬,住了這麽兩年,折舊費算1萬吧?将來你要是重新裝修,要多花錢吧?這個費用,算個1萬不過分吧?然後咱們的姐弟友情費,再折個2萬,不過分吧?
一口價6萬。
氣的易陽差點罵她敗家女了。
“10萬,這是底線!”
“6萬!多一分錢就是看不起我!”
“姜老師!”
“易陽同學!”
易陽的倔脾氣上來了,說:“如果說這樣的話,那我不買了!”
姜黎黎也火了:“哼!不買就不買!”
最終,還是易陽服了軟,各退一步,8萬。
隻是,哪怕是8萬,也是有條件的,鋼琴和那把馬丁吉他就放在這裏了,姜黎黎美其名曰是……保管。
易陽隻能幽幽地歎氣。
周一,易陽沒有去上課,也沒有請假,久違地翹課了,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去送送姜黎黎。
那台可愛的甲殼蟲發車前,易陽忍不住問:“姜老師……你爲什麽對我這麽好?”
這個問題問得姜黎黎也有些懵,她一時間也想得沒有那麽透徹……說是隻是單純可憐易陽的身世,或者是對逆境前行的少年一點點鼓勵,隻是這些理由說出來她自己都不信。真要讨論一個爲什麽,她覺得是……感覺。
她從小就是一個憑着感覺走的人,這種行事原則常常讓她惬意。做錯了沒關系,如果對了一次,就會特别開心。
她想了想,敲了敲易陽的腦袋:“想什麽呢……你不是叫我姐嗎?”
随後,幹脆的合上車門,給易陽做了一個“敬禮”的手勢,很飒地笑了笑:“走了!”
姜黎黎駕着她的甲殼蟲,一點一點地消失在路的盡頭。
此時又下起了雨,一點點落在臉上,帶着溫暖的涼意,那是最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