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的小雨中,靠着與本地諸侯裙帶關系才得以上位的矮胖縣令白甲,正在升堂斷案。
隻不過,旁人的縣衙裏大多挂的是“明鏡高懸”四字。
他這裏挂的卻是表面上看起來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童叟無欺,斷案如神”。
此間的官、吏、小民似乎都對之習以爲常。
“劉阿大,你說要告同村的宋員外無端搶占了你家裏的十畝良田,可有狀紙嗎?”
這白縣令端着一隻上好的青花瓷茶碗,美滋滋地喝了一口價格不菲的陽羨茶。
才擡起眼皮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堂下跪着的幾人。
一個看起來老實巴交,滿臉風霜之色的老農,連忙呈上一份對折着疊在一起的狀紙,不住磕頭求懇道:
“有有有,老爺,您瞧!
小人全家就靠着這幾畝薄田過活,那宋員外仗勢欺人,就因爲他家水渠的水流到了我家田裏。
不光強占了我家的田地,還派家丁打傷了小人的兩個兒子。
還求縣老爺爲小人全家做主啊!”
這位白縣令對他可憐兮兮的說辭根本毫不關心。
直到展開寫滿了墨迹的狀紙,看到這裏面夾着的一張面額十兩的銀票時,這才露出臉色一緩,有了三分和善模樣。
這銀票并非已經廢止的大炎寶鈔,而是他家諸侯的産業“百川票号”開出來的彙票。
隻有在票号裏預存對應的銀錢,才能開出這樣一張票據。
這告官之人顯然是經過内行點撥,懂得這衙門規矩的。
不過,不等他再開口。
堂下另一頭油光滿面的宋員外,也恭恭敬敬地呈上一份狀紙。
展開一看,這狀紙竟隻是白紙一張,雪白一片連一個字都沒有,但這裏面卻同樣夾着一張彙票。
白縣令滿意地點點頭,對比了一下兩張銀票的金額,便一起塞進了袖子裏。
随手把一黑一白兩張狀紙往桌案上一扔。
竟是連狀紙上的内容都不看一眼,隻在電光火石之間,便對這起“大地主強奪草民田産案”有了結論。
啪!
随即,一拍驚堂木,在那老農期盼又畏懼的目光中宣判道:
“本老爺上任以來,對各位鄉裏一直是童叟無欺,斷案如神,根本不需審問便可明辨是非,人人皆服。
本案劉阿大誣告宋員外,所告奪田之事純屬子虛烏有,退堂!”
聽到這大大出乎意料自己的判決,老農臉色慘變,急忙争辯道:
“大人,大人啊!不是說好童叟無欺的嗎?
小人可是東拼西湊好不容易才足足湊了這‘十分理’啊!”
雖然急切,倒也沒有在這人多口雜的公堂上口不擇言,隻将那“十分”二字咬的格外重。
上面原本還美滋滋的縣令一聽這話,頓時拉下臉來。
皮笑肉不笑地對老農冷冷道:
“哼,劉阿大,你隻有‘十分理’,但被你誣告的宋員外可是足足占着‘十二分理’呐。
要不是念着你也有幾分理,本官定要治你一個誣告良民之罪。
來啊,左右,給本官将他叉出去!”
顯然,這便是那副牌匾的本意,你給這位縣老爺上供多少錢,就能在這公堂上占幾分“理”,至于是非曲直根本無關緊要。
十兩銀子便是“十分理”,“十二分理”自然便是十二兩銀子。
老農氣得渾身發抖,在告官之前就早知這個官貪婪無度,衙門口向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
未曾想這下不光沒了田,難道還得額外搭上東拼西湊的十兩銀子不成?
劉阿大活到現在經曆的風浪不少,終究還有幾分理智,強忍着沒有破口大罵。
隻是陪着笑作揖,試圖挽回損失:
“老爺,既然童叟無欺,那小人方才獻上的銀錢?”
事情辦不成,就該退錢,在他眼裏是十分樸素的觀念。
但這個“錢”字卻似乎是觸犯了縣令的禁忌,勃然大怒:
“在這郎朗公堂之上,竟拿這阿堵物來污本老爺的耳朵。
你這刁民惡意誣告,咆哮公堂,王法容你不得。
左右将這以身試法的老物送入大牢,再讓他家裏人再過來跟本官.論論理!”
若有有術士在此睜開法眼觀瞧。
這白縣令在說出這話的時候,他雙眼的眼白開始漸漸發黑,黑色的瞳仁則漸漸開始發白。
正是那“指鹿爲馬”的時疫纏身後,露出的“黑白颠倒”之相!
“饒命,老爺饒命啊!我不要了,小人不要了!”
老農的慘叫漸漸遠去。
啪啪啪.
縣衙外的雨雲之上,那位隐去了身形,狀似半人半鹿半馬的【指鹿爲馬】,看着下面的一場好戲輕輕鼓掌。
“好,非常好,就是這樣!
遵照老佛的旨意,我用了足足一個月時間,才跑遍了明王軍即将重點攻略的瓊州、淮州、江州。
将心靈層面的認知瘟疫散布了出去。
一路上能吃的大多都隻是尋常凡人,以聞香教爲首的南方無生道教衆,全都投靠了佛老的人間化身,連獵食恢複的機會都沒有。
一個月的時間,實在落後了他們三個太多。
現在終于可以動身去燕州大吃大喝了,佛老可是将整個北方無生道全都許給了我。
據說那素孤雲修成了幾百年都未必能出一個的【三真法身】。
三個化身中有兵道的【兵聖】、有仙道的【神變】法師、有香火神道的【大日女尊】。
吃到嘴裏,滋味一定極美!
而且此女在白蓮聖女中都是數一數二的美人。
在吃之前還可以和她做一些十分快樂的事情,還是一次三個.嘎嘎嘎.”
想到這裏,還下流地聳了聳自己那比樹幹還粗的鹿腰。
雲層之下,改變認知的心靈瘟疫,還在以極高的速度四處漫延。
“指鹿爲馬”可是扇風點火的大殺器,
同樣能通過“模因”的方式大肆傳播。
隻要在感染者的附近,有人做出“颠倒黑白”的行爲,就會被立刻感染,做的越多,感染越深。
配合“惡念黑泥”最終就連自我認知,也會被完全扭曲。
産生七情六欲的“本我”;提供控制力的“自我”;是良知,是道德,是指導力的“超我”全面混淆。
将善定義爲惡,将惡定義爲善。
隻要心靈有縫隙,就可以趁虛而入,重新扭轉“性本惡”被【狼牙棒·道德】壓制的局面。
就算用狼牙棒注入更多的道德,最終的效果也隻會适得其反。
而在【指鹿爲馬】的引導下,特别是作爲基層行政體系的官府縣衙成了重災區。
作爲一個政權中律法和公理的維護者,一個官員的颠倒黑白,要遠比普通人的危害大上幾百上千倍。
他們做下的每一樁惡事,不光損耗自身陰德,更會在無形中消磨所屬勢力的民心龍氣。
繼而導緻人間正氣崩壞,争端不止。
一個集體的衰敗,總是從思想混亂開始。
配合早就遍布人間的“性本惡”,可以從根本上摧毀體制集衆之法,動搖一家諸侯政權的統治。
達到教門一方不戰而勝的目的。
“東西路,南北走,頂頭碰上人咬狗。拾起狗來砸磚頭,又被磚頭咬了手。老鼠叼着狸貓跑,口袋馱着驢子走。”
【指鹿爲馬】興高采烈地唱起颠倒歌,便準備繼續一路向北,去燕州享用自己期待已久的正餐。
這時,一片青色光氣突然浮現在他的眼前,其中現出了另外三位青篆詭仙的身影。
化作人形的【青史留名】率先開口:
“剛剛我‘天目道’的十厄勢傳來了最新情報。
九尾狐已經初步迷惑了那【太白星君】王千山,讓他達到了‘思想同化’,被動共情的層次,已然後宅起火。
事實證明,哪怕過了幾千年,在這玩弄男人的魅惑之道上,依舊無人是這狐狸精的對手。
她通過十厄勢向我們保證。
有她約束,這位掀起人道洪流的氣運之子,不會再來幹擾我們的‘禽獸王朝’和‘秋季大潮’。
隻需坐等他被慢慢吃空便可。
原定圍攻度朔山和刺殺泾王的計劃可以暫時放一放,現在我們人手緊張,還是先做正事要緊。”
這時【馭民五術】接着道:
“另外,九尾狐對十厄勢透露,那王千山一手誘發的‘資本洪流’,依靠的就是素孤雲手上那個分銷體系!
以‘聯合創始人’爲首,不斷發展下級代理。
各州的區域總代,然後是一級、二級、特約代理商。
拉的人頭越多,買的貨越多,給上一級的返利就越多,這一套制度的設計實際才是最爲可怕的東西。
但我已經透過權能和曆史發展的規律洞徹了一切!
如果繼續發展下去,甚至連貨物都可以沒有,純粹以銀錢入門費、代理費的形式運作,不斷吸納新人,來給付前人的利息。
直到資金最終崩盤,爆發出影響百萬人,好似山呼海嘯般的破壞力。
我相信即使在未來,這東西也會有巨大的生命力,小到一人,大到一國都可以啓動這種斂财的模式。
用利益爲導向,在人道中進行一次又一次爆破。
你結束了瓊州、淮州、江州的布置,就以最快速度前往燕州。
不光要完成咱們原本掀起大戰,誅殺聖賢的目标,還要順便拿下素孤雲手中的這一條分銷網絡,爲我所用。
在秋季大潮來臨前,徹底廢掉那王千山的手腳,掐滅最後一絲壞事的可能。
說不定還能利用它,反過來助益我們自己的【道化天災·人道洪流】!”
【馭民五術】、【青史留名】、【指鹿爲馬】、【孟姜女哭長城】這四位詭仙的目标和王遠預計的一模一樣。
透過杏兒放出些似是而非的誘餌,不過是順水推舟加速了這個過程而已。
意外聽到這個消息,【指鹿爲馬】也不禁錯愕。
“我無生道的白蓮聖女素孤雲,一個九兵口中的教門妖女,竟然勾搭上了那【太白星君】?
到了什麽程度?”
【馭民五術】嗤笑道:
“呵,以這位‘女帝’的野心,這等自絕于所有詭國、教門、盟友的惡事,又怎麽可能主動去幹?
八成是被奸猾如鬼的王千山禍水東引,白白玩了一把。
現在怕是還被蒙在鼓裏呢。
但這對我們來說無關緊要,爲了完成各位老爺、娘娘的計劃,這個叛徒本來就要死。”
一開始源頭廠家的身份沒有暴露,所有諸侯和詭國都是通過素孤雲控制的代理渠道拿貨,也隻知道她是大老闆。
一時半會兒,誰也沒有把這位前“無生道”白蓮聖女,跟九兵的青篆仙官聯系到一起。
但當【馭民五術】靠着權能識破王遠幕後黑手的身份後。
素孤雲這個“資本洪流”的直接經手人,自然也顯得格外可疑。
無論她是有意,還是無意加入了王遠的“人道洪流”計劃。
集無生道叛徒、同路徑詭仙儲備糧、黃天神系僅剩的兩位強大潛龍之一,這三重身份爲一體。
都是這四人組必殺的目标。
“如今正是明王軍吸引衆多身份高貴的‘性本惡’主動投奔,橫掃淮州乃至江州、瓊州的關鍵時刻。
‘天塹江’以北數州絕對不能安心發展,必須一起亂起來!
照目前來看,諸侯中對我們計劃最礙事的泾王周景煥,已經拿下了禹州、岱州兩府之地。
而燕州三十一府中,能擋住素孤雲進攻步伐的諸侯一個都沒有。
若是不加以幹涉,她拿下整個燕州都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還有駐守在北方城塞白雲關上的‘天下第一刀’謝天客,有這人類的國之柱石在,北方數州就算要亂,也隻會亂的有限。
大炎亡國已經過了整整一年,群雄隻是在自己人殺自己人,大多有所克制。
可他們連大規模血祭生民,從殺生樹上盜取【殺生道果】換取永生都不敢,這算哪門子的亂世?
我們此行就是要去掀起大戰,誅殺聖賢,爲他們打破心中的最後一絲顧慮!”
顯然,在如今的赤縣神州,大概也隻有将【太平刀法】練到極緻,胸懷家國天下,毫無私心的謝天客才能稱得上一句“聖賢”了。
正當四位青篆詭仙磨刀霍霍的時候。
燕州。
素孤雲依靠海量火器供應,在燕州戰場上連戰連捷,看着堪輿圖上自家不斷擴大的地盤,臉上由衷透出一絲意氣風發:
“快了!很快了!
這涵蓋雲京城在内的燕州,在整個九州中都是首屈一指的富庶之地。
隻要完整拿下這裏,登基稱王。
無生老佛!還有.宋兵乙!我素孤雲再也不會怕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