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中間。
此人盤膝而坐，額上插着鐵鞭。
他面容清瘦，單看面容，約莫五十來許。
他身前散落着一些青銅碎片，顯然是原本戴在面上的青銅面具，被鐵鞭一擊而碎。
從他額間傷口處看，甚至有些許青銅殘片，被鐵鞭直接捅進了腦袋裏。
他神情僵硬，聲音之中，卻有些悲涼之感。
“你長成這個鳥樣，還有臉說本座醜？”
“……”
滿面猙獰的鬼谷靈官沒有繼續說話，伸出爪子，在他脖頸處按了按，然後歎道：“沒救了。”
其實三代天尊已經死了，隻是還沒死透。
他是準備放棄抵抗寂滅之氣的侵蝕，讓自身化爲兇獸。
但就在這一刻，他被打魂鞭擊穿了腦袋。
此刻打魂鞭鎮住了他的神魂。
但是他的肉身已經死了。
他體内的機緣，已經被真正的債主取走。
“我一向自負醫術通天，但不足以起死回生。”
鬼谷靈官吐出口氣，說道：“打魂鞭鎮住你的神魂，也是鎮住你體内殘存的人仙法力，所以伱不能化身兇獸。”
“這就是陰世的打魂鞭？”
昆侖少主上前來，神色肅然。
李正景點頭說道：“不錯，正是我等從豐都山下，取回來的打魂鞭。”
昆侖少主低沉着道：“此物專打神魂，克制世間神靈，對于人仙也有壓制知曉，乃是陰間絕頂的至寶……過往在這天下間隻有記載，不曾有過實物！”
袁正風發出聲音，說道：“可是債主爲了取走機緣，卻舍下了打魂鞭。”
昆侖少主說道：“看來機緣确實比打魂鞭更爲重要。”
鬼谷靈官悶聲說道：“打魂鞭插在他的身上，不到一刻鍾，他就會魂飛魄散，徹底隕滅！也許債主隻是等一刻鍾後，來取走打魂鞭？”
氣氛刹那間便顯得更爲沉寂。
衆人左右看了看，皆有凝重之色。
李正景看了金色書頁一眼，運勢并無改變，當下搖頭說道：“大約是不會回來了。”
袁正風聲音變得沙啞，更有絕望之意：“也許在我們眼中的至寶，對于昔年的人間道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人間道祖啊……”
三代天尊歎了一聲，看着眼前的鬼谷靈官，繼續說道：“如你所料，一千三百年前，引導初代天尊，去挖掘天青道尊墳冢，并且推動他創造渡世金船的人，就是這位真正的債主！”
他緩緩說道：“初代天尊大約是知曉了其中的問題，出海躲避，從而将天尊信物，留給了上一代天尊……”
“二代天尊，從渡世金船的典籍之中，誤以爲天尊信物之中的機緣，便是債主信物，他成爲了新的債主，可以收割世間一切的機緣。”
“但他八百年前隕落，多半也是被收割了。”
“我接掌第三代天尊信物，從中取出了屬于債主的信物，煉化于體内，本也以爲接替了新的債主之位。”
“但古月峰主以新的債主身份出現世間，後來你告訴我，你們圍殺了債主，而古月峰主是被迫成爲新的債主。”
“那一日後，我便知曉，債主不止一位……我手中的債主信物，可以收割世間機緣，但是人間道祖，可以收割世間的債主！”
三代天尊低沉着道：“我本身已具有掌教級戰力，憑債主信物，毀掉了大周國印玉玺，得獲其中機緣，本以爲可以更進一步，抗衡債主，但似乎一切……都在對方意料之中。”
李正景忽然開口，出聲道：“他如今的身份，究竟是誰？”
三代天尊應道：“這些時日以來，他的氣機，鎖在我的身上，迫使我一路遁逃，而這一次……我隻看見了一道身影臨近，旋即打魂鞭也就鎮住了我的神魂！”
“強大如你，一個照面，便落敗了，甚至被取走機緣，都不能看清他的面貌？”
袁正風的聲音竟有些許顫抖，低沉着道：“難怪你說……他太強了。”
“不！”
三代天尊緩緩搖頭，擡起手來，指了指額上的打魂鞭，繼續說道：“如果不是這件至寶，我便可以化身兇獸……”
此刻三代天尊的聲音之中，不免有些遺憾，說道：“他取走機緣之時，說了一句話，若我成功化作兇獸，他也隻好罷手……也就是說，他至少對我化身的兇獸，是極爲忌憚的。”
然而就在此刻，昆侖少主說道：“你原先傷勢尚未恢複，體内大量人仙法力積存于‘機緣’之中，不受寂滅之力侵蝕！倘如化身兇獸，有多少本領？”
三代天尊沉聲說道：“仍然遠勝我全盛之時。”
昆侖少主繼續說道：“比當年大周太祖如何？”
三代天尊沉默了下，然後繼續說道：“他國運加身，我化身兇獸，勢均力敵。”
昆侖少主思索了下，說道：“可是大周太祖皇帝，還有衆多人仙神靈，文武百官，百萬精銳，血祭陣法……”
三代天尊眼神黯淡，說道：“我不如他。”
昆侖少主再次說道：“三千年來，最後一個霞舉飛升之人，乃是天青道尊，你出身渡世金船，對于天青道尊的過往，也不陌生……若化身兇獸，比之于他，又是如何？”
三代天尊再次說道：“我化身兇獸，本領倍增，足可橫掃當世！但天青道尊墳冢之中記載，若一切屬實，我仍不如他。”
昆侖少主神色稍緩，低聲道：“若是如此，有生之年，在我這一代，未必沒有機會，将之埋葬！”
一番談話，到了此刻，三代天尊的氣機，也跌落到了谷底。
打魂鞭鎮住了他殘存的人仙法力及神魂，讓他不能化身兇獸，但也同樣在不斷毀滅他的法力與神魂。
到了生命的末尾，他看向了鬼谷靈官，問道：“得我信物，成爲第四代天尊的，是哪一位？”
“初代天尊。”
鬼谷靈官這般說來。
“果然還活着嗎？”
三代天尊似乎也不意外，笑了一聲，略顯苦澀，說道：“一切皆是輪回，他出海避難，劫數留給了二代天尊，繼而留給了我這三代天尊……隻等債主收割完畢，再重掌渡世金船，我早該知曉了……”
他怅然一歎，閉上了雙目。
生機從他身上流失殆盡。
神魂的波蕩，徹底歸于沉寂。
他的人仙法力，盡數消散一空。
“天尊一路走好。”
鬼谷靈官從他額頭上，拔出了打魂鞭。
旋即便見昆侖少主伸出手來，雷火并生，籠罩了三代天尊，将其身盡數焚毀。
渡世金船第三代萬劫渡世天尊，堂堂掌教級人物，收割大周國印玉玺機緣的債主，以這般潦草的方式，結束了此生。
“可惜沒能知曉債主明面上的身份。”袁正風說道。
“數千年光景，他換了不知多少個身份，他是誰都不再重要了。”昆侖少主微微搖頭，說道：“因爲下一次，他必然又會以新的身份，行走于世間……”
李正景默然不語。
下一次，他在世間的身份，或許就是他李正景了。
而就在這一刻，李正景似乎想到了什麽，擡頭看向昆侖少主，說道：“少宗主對于天青道尊，有着極大的敬意，但先前所言，是認爲自身定然能超越天青道尊的成就？”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将來我定然不會遜色于任何一位昆侖先輩。”
少宗主神色肅然，緩緩說道：“隻不過，先前我說埋葬這位真正的債主，并不是随口立誓……”
他看着李正景，出聲說道：“天青道尊、大周太祖皇帝、以及這位渡世金船的第三代萬劫渡世天尊所化兇獸，你認爲哪位最爲強大？”
“先前三代天尊已經自認，不如前面兩位。”
李正景說道：“前面兩位當中，應是具有萬古長青聖體并且曾霞舉飛升的天青道尊，最爲強大。”
“天青道尊最強，大周太祖皇帝次之，三代天尊所化兇獸爲第三。”
昆侖少主語氣肅然，說道：“這三者，都曾經與真正的債主交手！”
李正景和鬼谷靈官對視一眼，隐約已經知曉昆侖少主言中之意。
但是無論是他們兩個還是袁正風，包括梧桐木匣當中的挂壁鳥等，都沒有插嘴，靜等下文。
“三代天尊敗了，但是他剛才說過，若是他化身兇獸，債主也要忌憚三分。”
昆侖少主說道：“有忌憚，就有壓力，也就有對他造成威脅的力量……也就是說，就算不能擊敗他，也不會輕易落敗！”
他深吸口氣，繼續說道：“你們應該已經知曉，八百年前，債主強闖京城，當時大周太祖皇帝血祭百姓，煉造陣法，聚合百萬大軍，文武百官，人仙神靈，舉國運勢，加上他煉制的諸般社稷神器，合一國之力，才勉強保住了大周太祖皇帝身上的機緣！”
他看着李正景，說道：“這一戰，算戰平！”
李正景面色凝重，說道：“與天青道尊一戰呢？”
昆侖少主繼續說道：“這一戰，世間并無過多記載，但是在我昆侖仙宗之内，天青道尊臨近飛升之前留下的自傳裏，有過記載！”
“那是天青道尊巅峰時期的一戰，也是他在人間的最後一戰！”
他頓了一下，然後說道：“天青道尊敗了！”
氣氛陷入沉寂當中。
天青道尊，世間最後一位得道飛升的人物。
他有萬古長青聖體，任何傷勢皆可恢複，定下了他無敵世間的底氣！
他在此後三千年，世間任何典籍記載當中，都是不敗的象征，無敵的存在！
“這也是天青道尊一生之中，唯一一次敗績！”
昆侖少主沉聲說道：“現在，你們明白了嗎？”
鬼谷靈官出聲說道：“他戰勝了最強的天青道尊，戰平了大周太祖皇帝……”
袁正風繼續說道：“卻有可能敗在這三者之中最弱的三代天尊所化兇獸面前？”
李正景神色依然凝重，說道：“他随着歲月，逐漸虛弱了？”
昆侖少主說道：“也許是歲月的腐朽，愈發老邁了，讓他正在不斷變弱，但是……他似乎沒有必要，以這樣的方式，誤導後世之人！所以我基本可以斷定，他确實不如以往了！”
鬼谷靈官看向三代天尊屍身殘存的灰燼，說道：“可是他一個照面，就打死了渡世金船的第三代萬界渡世天尊！世間還有誰能做到？”
袁正風也歎息道：“若是三代天尊，化身兇獸，世間又有誰能抵擋得住？”
場面再度沉寂下來。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哪怕随着歲月，正在不斷削弱的真正債主，到了數千年後這般“虛弱”的地步，他依然具有淩駕于世間任何強者的本事！
“将來……”
昆侖少主緩緩說道：“将來他會更弱，而我會更強……我會強大到堪比天青道尊，甚至強于天青道尊的地步，終結這世間最大的魔頭！”
他看着手中的九劫傳世雷焱，沉聲說道：“因爲我并不隻是孤身奮戰，在我身上具有着自天青道尊以來，曆代掌教共同努力煉造的底蘊……”
以三千年歲月以來，曆代昆侖掌教共同煉造的底蘊，來創造一個可以消滅債主的人物！
若是他也做不到，便将自身，也填入其中，給下一任掌教……鋪路！
一代傳一代，總有一代人，會滅掉不死的債主！
“相關的典籍記載，我會命人送到你的手中。”
昆侖少主看着李正景，取出一道符紙，說道：“你留着這個，我昆侖仙宗的太上長老，就可以尋到你的蹤迹……如果你要隐匿蹤迹，就用法力将它封住！”
待李正景接過符紙之後，他縱身一躍，化作光芒，朝着焱關山洞天方向而去。
而李正景默默接過符紙，神色卻有些複雜。
對于昆侖少主來說，還有未來的時日，繼續成長，去迎戰日漸虛弱的這位債主。
可是對于自身而言，隻剩下兩個多月的時日。
他看了看東邊逐漸升起的晨曦，歎道：“又過了一日。”
他吐出口氣，将梧桐木匣之中的同夥們都抖了出來，然後指着來自于大海深處的青年，說道：“挂壁、樹仔、斷浪，把他給我往死裏打……”
“老爺……”
昊建面色大變，又覺刺激，又覺可怕，顫聲道：“這是作甚麽？”
李正景上前一步，拍了拍他肩膀，說道：“你是什麽時候三魂七魄歸位，恢複神智的？這兩天繼續裝瘋賣傻，你小子想幹什麽？降低我等防備之心，然後伺機逃走？”
昊建臉色變幻，低聲道：“老爺說的哪裏話，什麽恢複了？什麽裝瘋賣傻？”
挂壁鳥左右瞧了瞧，說道：“老爺，其實也不排除是真傻。”
昊建連忙點頭，表示贊同。
“那就往死裏打，打到他恢複爲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