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淵顯然對李世民查出的這個結果不滿意,所以在入夜的時候,頂着一雙通紅的雙眼,出現在了承恩殿門口,下旨将承恩殿,以及李承道居住的宜春宮的宦官、侍婢、管事的内官,一起杖斃。
由李元吉監刑。
近千人的性命,就随着李淵這一道旨意,一起沒了。
李元吉端坐在宜春北苑的一大片空地上,借着一盞盞宮燈、一柄柄火把、一幢幢石燈的光芒,看着一個個千牛備身率領着麾下的人在施行杖刑。
近千人一起被杖斃,場面很壯觀。
也很慘烈。
哀嚎的、大叫的、求饒的、發瘋的,應有盡有。
血肉在人屁股上飛濺,皂闆已經被鮮血混合着衣料的殘渣給裹了一層。
有那麽一瞬間,李元吉覺得自己似乎進入到了地獄,自己就是坐守地獄一層的惡鬼。
人在看史書上記載的某一件慘事的時候,會感覺到人命不是人命,隻是一個個冰冷的數字,當人不願意将這些數字深深的烙印在腦海的時候,很快就會忘掉。
人唯有在親身經曆了一樁慘事以後,才能真正的意識到什麽是人命,人命有多寶貴。
李元吉在戰場上的時候,眼睜睜的看着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從眼前流逝的時候,雖有不忍、有憐憫,但感觸并不大。
因爲他清楚的知道,那些一個個逝去的生命,到底是爲何逝去了。
也清楚的知道,那些生命逝去的意義。
現在眼睜睜的看着近千人被虐殺,他心裏的感觸很大。
感覺在一些人眼裏,人命就真的是草芥。
說收割就收割,毫無憐憫可言。
李元吉以前總是不明白,一些官員在百姓們沒有犯錯的情況下,爲何還會喊百姓刁民、賤民。
現在大緻有些明白了。
因爲在他們眼裏,百姓們不是他們的同類,不是人。
所以百姓們即便是什麽也沒有做錯,隻要他們不痛快,就可以随時随地的稱呼百姓們爲刁民、賤民。
“将他們一起杖斃吧。”
李元吉實在沒辦法将百姓們稱之爲刁民、賤民,自然也沒辦法眼睜睜的看着一群無辜的同類被虐殺,當即皺着眉頭下令。
代替李淵觀刑的裴寂,老神在在的瞥了李元吉一眼,幽幽的道:“殿下,聖人的意思是将他們生生杖斃。
我等可不能陽奉陰違。”
李元吉看向裴寂,疑問道:“所以你很喜歡從虐殺同類中尋找樂趣?”
裴寂一愣,皺起了眉頭,看向了正在被杖責的宦官和侍婢們,“殿下覺得他們是同類?他們隻是仆人,豈能于臣相提并論,又豈能于殿下相提并論。”
李元吉盯着裴寂,認認真真的道:“他們首先是人,其次才是仆。”
裴寂瞳孔一縮,瞬間失去了繼續觀刑的樂趣了。
李元吉的一席話,将他惡心的夠嗆。
“殿下既然覺得将他們一起杖斃可行,那就一起杖斃吧。”
裴寂目光幽幽的說。
作爲一個官場上的常青樹,他深懂人心,更能從人的隻字片語中,了解一個人心中所想。
李元吉明顯是動了恻隐之心,又将他惡心的沒有觀刑的興趣了,那就順着李元吉的心思,早早結束吧。
至于李元吉對李淵的命令陽奉陰違,他提都不會跟李淵提。
因爲李元吉早已今非昔比。
李元吉要收拾他的話,有得他受的。
他唯有将此事藏在心裏,等到李元吉失勢,亦或者落難的時候,再講出來。
“沒聽到我說的話嗎?一起杖斃!”
李元吉沖着千牛備身們大喝。
千牛備身們齊齊一頓,看向了李元吉身側的裴寂,見裴寂沒有反對的意見,就揮起了手裏的皂闆,狠狠的砸在了受刑人的腰上。
受刑人叫都來不及叫,猛然仰起頭,吐出一口逆血,就氣絕身亡了。
李元吉甩了甩衣袖,站起身,吩咐道:“将人全部送去望雲亭填埋,中途不得四處宣揚,更不得四處亂闖。”
望雲亭在宮内的西海湖邊上,那是後花園的一部分。
李淵在宮内大規模的杖斃人,絕對不能将屍骸運出宮去,不然百姓們撞見了,會非議李淵不仁。
所以隻能埋在皇宮内的後花園。
李元吉吩咐完了以後,甩開袖子走了,隻留下了裴寂淡淡的向一衆千牛備身做了一些補充。
李元吉重新回到承恩殿的時候,承恩殿已經一片素缟。
由于李承宗年齡尚幼,屬于早夭,所以沒辦法用大禮安葬。
隻能在承恩殿搞一個規模偏小的祭奠場所。
李承宗下葬的地方也定下了,李淵欽定陪葬獻陵。
按理說以李承宗的身份,即便是早夭,也可以起陵的。
但李淵似乎希望等他百年以後,可以跟孫兒在地下團聚,一起共享他龐大的地下宮殿,所以做主将李承宗安葬在獻陵。
李淵在定下了李承宗陪葬獻陵以後,又下令長安上下爲李承宗守喪。
李承宗的身分不夠,所以李淵能爲他争取到的,隻有長安上下。
就這,李綱等一衆老臣還直言不合禮制。
多虧了裴矩在關鍵時候哀聲說了一句‘他還是個稚子,我們也要跟他計較嗎’。
這才讓李綱等人紛紛閉口不言。
李綱等人即便是臉皮再厚,資曆再老,也不好去爲難一個死去的稚子。
李元吉踏入承恩殿的時候,李淵在沖着李世民咆哮。
各種難聽的話,不要錢的往出跑。
李世民沒有查到足以能消除李淵怒火的人,所以李淵将一腔的怒火全部宣洩到了李世民身上。
李淵甚至叫着李世民的小名,當衆痛罵李世民領兵在外時間長了,專制慣了,又被府上的那些讀書人教唆的,已經大變樣了,已經不再是他以前的那個兒子了。
這話就非常嚴重。
嚴重到所有人都能從李淵的語言中感受到他對李世民的不滿。
支持者李世民的人,能夠清楚的從中感覺到,李世民順利的繼承太子之位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李世民手底下的一衆文臣,一個個面如死灰。
因爲李淵沒有說一句武将的不是,隻是将李世民的一切變化,全怪罪到了文臣頭上。
在李淵心裏,武将和文臣的地位,高下立判。
承恩殿内外,沒有一個人反駁李淵的話。
這大概就是唐初的時候,武将總是比文臣高一等的原因。
李元吉在承恩殿内找了個位置,就那麽一杵,并沒有幫李世民說話。
因爲他跟李世民又不是一體的,他不願意上去幫李世民分擔李淵的怒火。
也因爲李世民這一頓罵是逃不過去的。
張婕妤進讒言的時機挑的太好了。
好到了誰也沒辦法幫李世民躲過這一頓罵。
李淵指着李世民罵了足足兩刻種,一直将胸膛裏的怒火宣洩幹淨了,才停下。
李元吉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李世民加冠以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李淵當衆辱罵。
李淵沒給他留臉,所以他在百官面前狠狠的丢了一次臉。
“滾回府上待着去!”
李淵最後沖李世民大喝。
李世民咬着牙,沉着臉,悶頭出了承恩殿。
一衆秦王府的武将們還好,文臣們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李元吉也想走,但沒辦法走。
因爲李淵還沒走。
李淵一直等到了李建成徹底從悲傷中回過神,三請四催的催他離開的時候,才一臉沉痛的帶着劉俊等人離開了承恩殿。
李淵沒辦法在夜間留在承恩殿,因爲他是一個大長輩,不可能幫孫子守喪。
即便是李淵強烈的要求要留下,李建成也必須将李淵勸回去。
李淵走了,李元吉有心安慰李建成兩句再走,最終話到了嘴邊還是沒有說出口,隻是默默的随着大流離開了。
李建成既然沒有拿兒子做文章,那麽李元吉對李建成剩下的就隻有憐憫了。
一個而立之年才得到第一個兒子的人,突然就這麽沒了,心裏的悲傷可想而知。
李元吉回到武德殿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府内上下已經換上了一身素衣,即便是身爲叔母的楊妙言,也穿了一身略微顯素的衣服。
李元吉先派人将淩敬送出了宮,然後帶着楊妙言回了寝宮。
“承宗怎麽會……”
楊妙言在幫李元吉準備好了洗漱用的水,幫李元吉寬衣的時候,一臉哀傷的問。
隻是話說了一半,就沒有說出口。
楊妙言一直身居宮内,跟李承宗見過的次數,比李元吉要多太多。
楊妙言清楚的知道李承宗從娘胎裏帶來的病有多重,也知道李承宗是抱着藥罐子活了幾年的。
對于這個每次見了,都是一副病怏怏的樣子的侄兒,楊妙言充滿了憐憫。
李元吉歎了一口氣,“風寒引發了身體裏的惡疾,不治身亡了。”
楊妙言立馬道:“是殿内的人沒伺候好?”
李元吉沉默了一下,歎息道:“誰知道呢。”
到底是殿内的人沒伺候好,還是李承宗不顧殿内人的勸阻,迎着冷風亂跑,隻有調查此事的幾個人知道。
李世民之所以一口咬定是殿内的人沒伺候好,讓李承宗迎着冷風跑,是因爲這是一個李淵能接受的答案。
李世民如果說是李承宗不顧殿内的人勸阻,那李淵接受不了。
李淵不可能允許他死去的孫兒有錯,所以錯的隻能是别人,也必須是别人。
“承宗年齡還那麽小……”
楊妙言心裏有些不好受。
李元吉歎了一口氣,幽幽的道:“要起風了……”
李建成和李世民之間的争鬥,或許會變得比曆史上更激烈。
因爲李淵今天當衆将李世民的臉皮給拔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