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天黑的晚,不過夫妻兩人将晚飯往前挪了。
海澱的泡子密布,草木繁盛,等到日落之後,外頭的蚊蟲烏央烏央的。
夫妻兩個就打算早些吃完,飯後趁着天光大亮,去西花園那邊的禦稻園轉一圈,好消消食兒,順帶看看自己放置在那邊的兩個蜂箱。
前陣子禦稻抽穗開花,舒舒跟九阿哥就叫人從莊子上拿了兩個蜂箱過來,做個小試驗。
要是試好了,内務府可以多買些蜂箱放在禦稻園。
兩口子都不愛吃苦味兒,可九阿哥昨天去通州折騰一天,有些累到了,就有些上火的症狀,早上起來嗓子發緊。
舒舒除了叫人泡了蓮子芯茶,晚膳還叫人叫人做了蜂蜜苦瓜。
結果馬上要擺飯桌了,禦前打發魏珠過來。
九阿哥心裏沒底,問魏珠道:“這……都要到飯口了,汗阿瑪怎麽想起爺來了?”
魏珠道:“奴才也不曉得,就是瞧着皇上放下折子,就吩咐奴才過來了。”
九阿哥看看舒舒,臉上透着心虛道:“不會是叔王遞折子告狀了吧?”
舒舒起身,幫他彈了彈後背的褶皺,道:“爺想多了,我瞧着王爺那邊對小輩素來仁和慈愛,不會跟爺計較這些的……”
九阿哥還是不放心,跟着魏珠走到前頭,就停了下來,吩咐何玉柱道:“去膳房将那盤苦瓜提上,爺敬上去。”
何玉柱應聲去了。
魏珠看着九阿哥,很是佩服他這個反應。
九阿哥小聲跟魏珠道:“萬一汗阿瑪上火呢,先敗敗火。”
省得跟吃了火藥似的,想要罵兒子。
九阿哥剛被誇過,還想要乖巧些日子,不想挨罵。
等到何玉柱提了食盒出來,大家出了阿哥所,進了暢春園。
康熙這裏,問完梁九功應對暑熱的反應,也問起其他宮人。
梁九功道:“現下還好,沒到最熱的時候,等到入了伏,宮人每日還有一顆西瓜的例,用來解暑,大前年開始,膳房也供應綠豆湯……”
海澱比宮裏涼快多了。
這邊的屋子周邊也有樹木遮陰。
至于宮裏,就要差的多,年年夏天都有熱死的。
生老病死。
内務府已經有各種降暑措施,還扛不住的,不是老的、就是病的,抗不過去就沒了。
那也是沒有法子之事,不必拿到禦前說了。
不說宮裏,外頭百姓人家的老病之人,三伏天也是生死關。
梁九功就在禦前守着,曉得皇上現在聽不得“老”字,就盡量避免提及這個。
不單是皇上聽不得這個,連他也不愛聽。
人過三十天過午,人到五十,那就是日落西山。
魏珠那小子,壓不住了。
不過還好,他才十七,再機靈年歲也在那裏擺着,跟自己歲數也差得遠,不必放在心上。
這會兒功夫,魏珠帶了九阿哥進來了。
九阿哥親自提了食盒進來,請了安後,帶了幾分讨好,道:“兒子跟汗阿瑪真是心有靈犀,正想着敬菜呢,您就傳兒子過來……”
“哼!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這是心虛了?”
康熙見他的反應,毫不留情,一針見血道。
九阿哥讪笑兩聲,道:“什麽都瞞不過汗阿瑪去,兒子就是一時惱了,沒想那麽多,好像是有不大對的地方……”
康熙白了他一眼,道:“你今年十九,不是九十,怎麽就不曉得長記性?”
這說的是去年時他打發人莊親王府問罪之事。
九阿哥讪讪道:“恭親王府是親叔叔家,也不是旁處,兒子就沒有将王叔跟海善擱在一塊想,王叔素來慈愛,應該也不會跟兒子計較這個。”
康熙曉得九阿哥确實不是周全人,可依舊是不滿意,道:“疏不間親,你是侄兒,還能親過兒子不成?”
九阿哥看了康熙一眼,道:“那兒子被海善欺負了,還不能收拾他?就爲了他跟王叔沒分家?那海善怎麽敢得罪兒子呢,兒子跟汗阿瑪也不算正經分家啊?他就不怕汗阿瑪偏着我,厭了他?”
康熙:“……”
人情道理沒學會多少,歪理倒是會掰扯了。
要是前幾年就這樣會說話,也不至于在北城兵馬司輸了官司。
九阿哥趁熱打鐵,道:“汗阿瑪,真不怪兒子惱,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好心沒好報了?他福晉跟我們也不熟,隻是求到兒子福晉跟前,兒子福晉也曉得兩家血脈最親,才應了所求,爽快地送了竹子過去,結果他們一頓胡扯,将兒子跟兒子福晉都攪合在裏頭,好像我們摻和他們王府爵位争奪似的……”
“呸呸呸!不要臉,就是婚喪嫁娶能打個照面,私下裏從無往來,倒是給自己長臉,簡直是恩将仇報,兒子才不背這黑鍋!”
“兒子福晉都吓到了,見兒子非要打發何玉柱過去,還要攔着,被兒子給訓了,她也曉得錯了,說往後離不熟的人都遠些,還是跟家裏這些人親近吧,省得一不留神就被人坑了……”
“王叔也糊塗,想要擡舉外家,怎麽不能擡舉,非要将爵位傳承給了?”
“那長久以往,恭親王府是愛新覺羅家的王府,還是陳家的王府?”
“要是汗阿瑪也跟他似的,那現在太子妃就是佟家出來的,佟妃母也早晉貴妃了……”
眼見着九阿哥絮絮叨叨的,沒完沒了的,說完海善,又說到恭親王身上,最後都說到自己身上了,康熙呵道:“閉嘴!越發荒唐了,長輩行事,也是你挂在嘴上挑剔的?”
康熙心中有些羞惱。
他雖不喜恭親王的磨叽,可是也能理解一二。
他們幾兄弟,除了裕親王生母薨的晚,其他幾個都幼年喪母。
父親這裏,是先帝,天子之尊,輪不到他們孝敬。
生母這裏,想要擡舉外家一二,也是人之常情。
就比如他讓孝懿皇後入宮,也允了佟妃入宮,還重用佟家堂親與族人,就是這個緣故。
可是,他已經自食惡果。
要不是查清楚佟家跟赫舍裏家不妥當,他應該會像九阿哥說的,給佟妃晉貴妃,就算不給她宮權,也會讓她位置清貴,居于宮妃之首。
九阿哥閉上嘴巴。
他說的哪一句不是實話呢?
哎,忠言逆耳,莫過于此。
汗阿瑪也開始學會自欺欺人了。
見他不服氣的樣子,康熙更火大,還想要再訓,門口有了動靜。
門口值守太監過來傳話,恭親王來了,在書屋外請見。
九阿哥聽了,預感不大好。
汗阿瑪爲了顯示公正,說不得還要再訓自己一回。
他忙道:“哎呀,好久沒見王叔了,要不兒子去迎迎?”
禮多人不怪,先去賠個不是。
康熙見他這狗腿子模樣兒,很是看不過眼,道:“現在曉得怕了?”
九阿哥忙搖頭道:“不是怕,就是敬仰王叔,王叔行事有俠氣,這一點兒跟兒子一樣一樣的。”
康熙冷了臉,道:“好個俠氣?就是不守規矩罷了!”
郭絡羅家勾連金家在江南私賣人參案,已經查得七七八八。
不單安郡王府确實牽扯其中,正藍旗的信郡王府跟恭親王府也沒有落下,前後都被牽扯進去。
恭親王不曉得此事違律麽?
可依舊是跟着摻和的,爲的就是分得的人參紅利。
那些銀錢,他倒是沒有自己昧下,多是貼補給烏蘭布統之役中戰死的将佐遺屬。
可是,這是能私下貼補的事情麽?
那些人不管是英勇戰死,還是潰逃時被準格爾斬殺,兵部都有議定,也有相應的待遇,或是撫恤,或是懲處。
不是私人做人情的。
慈不掌兵的道理都不懂,隻曉得狗屁義氣。
康熙窩火的不行,但凡恭親王有其他心思,他早罰了,可偏偏恭親王就是爛好心,沒有其他心思。
什麽意思?
襯着他這個帝王冷血無情似的。
可要是一視同仁的話,才是真正失了公平。
可以人才庸碌,到戰場上也可以不英勇,卻不能去拖後腿,那就是當軍法論處。
無規矩不成方圓。
真要縱容了潰逃,那往後戰場上,誰還會殊死搏鬥?
想到這個,康熙心中對恭親王越發不喜,面上帶了不善,看着九阿哥道:“你去迎,朕倒要看看,恭親王是來問罪,還是來請罪!”
九阿哥不敢貧嘴了,老實應了,出去迎人。
這不像單純的護犢子。
九阿哥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他有些後悔嘴快了。
迎個屁,明明該跪安回阿哥所……
失誤了……
恭親王站在清溪書屋外,神色有些沉重。
九阿哥忙上前兩步,打千兒,道:“侄兒給王叔請安。”
恭親王忙一把扶住,打量他兩眼,道:“阿哥沒遷怒叔叔就好……”
九阿哥忙道:“您說這個就見外了,誰不曉得叔王最講道理,難道您是那幫親不幫理的人麽?”
恭親王笑道:“都親,親上再講道理,我都問仔細了,反正都是海善那混賬的錯,對不住你們的好心。”
九阿哥點頭道:“就是,就是,在侄兒心裏,除了親哥哥們,就是您家跟王伯家的堂哥們最親了,也是樂得親近,結果被閃了一下子,侄兒往後都不想再親近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