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炕上,泡着腳。
今天沒有翻宮嫔的綠頭牌,他梳洗後就躺下了。
可是睡不着。
他親自去見了馬何氏,确定榮嫔謀劃半年,花了三萬兩銀子,前後就做了兩件事。
一件事就是買通毓慶宮的那個嬷嬷,在太子跟前念叨“舊事”。
二就是在太子打發人出去買香水時,将一箱子二十瓶香水都半買半送孝敬了“貴人”。
這是元後的因果麽?
康熙有些木然。
他越躺越清醒,随後察覺到不同來。
平日這個時候,園子裏各處熄燈,四周都是蛙鳴之聲。
今晚聲音小了許多。
老九叫人撈蛙卵的緣故?
康熙有些走神,從九阿哥又想到五阿哥身上,兄弟倆都是難得的孝順孩子。
今日五阿哥雖沒有随着大阿哥跟四阿哥入宮,可是康熙卻曉得他也去了宗人府探看三阿哥……
迷迷糊糊的,他睡了過去。
等到五更過半,康熙如常睜開眼,坐了起來,望了眼西花園方向。
給太子獻殷勤的人挺多,宮裏跟暢春園隔了這麽遠,也沒有攔下他們獻殷勤的心,昨天下午好幾撥人進了西花園。
太子既已經曉得宮裏的事,會怎麽做?
康熙有些好奇了。
簡單梳洗了,康熙先見今日陛見、陛辭的臣子。
外放的臣子出京,五品以上他都要見見的,爲陛辭。
京城新任命的臣子,五品以上,之前沒有陛見過的,也要見一見。
外地三品以上官員進京,多也要遞牌子面君請安。
每日遞牌子的就是這些人。
牌子是昨天傍晚遞到乾清宮西暖閣的,他翻了十個牌子。
從卯初開始到辰初,一個時辰,安排今日面君臣子的品級高低,依次見了。
外頭已經天光大亮,早在卯正二刻,今日輪班的六部九卿與大學士等人,就在暢春園東南角的澹甯居齊聚候着了。
今日小朝,康熙坐了肩辇,前往澹甯居聽政。
過了辰正一刻,小朝散了。
康熙又坐着肩辇返回清溪書屋。
清溪書屋外,站着熟悉的人影,身上穿着杏色滿繡龍褂。
這是獨一無二的顔色,是東宮專屬。
是太子來了。
康熙想起了自己每年出京,就是太子“坐朝聽政”。
那還是他給的恩典。
“汗阿瑪……”
見聖駕回來,太子迎上兩步,躬身道:“兒臣給汗阿瑪請安……”
康熙下了肩辇,道:“進來吧……”
父子倆進了清溪書屋。
康熙神色不變,卻是屏了一下呼吸。
太子的衣服上沾了薔薇香水的味道。
他沒有急着說此事,指了椅子,直接賜了座兒。
太子卻沒有立時入座,而是帶了羞愧,道:“汗阿瑪,兒臣是來請罪的,兒臣大婚之前被人糊弄,擔心太子妃進門後不能善待阿克墩與弘皙兩個,就讓李氏掌了撷芳殿内務,結果倒是讓外人鑽了漏子,跟李氏一起欺上瞞下,從廣儲司跟禦膳房多領了不少分例之外的器物侵占變賣。”
原來昨天從太子妃處離開的,想到太子妃的話,他居然覺得有幾分道理。
汗阿瑪待太子妃素來優容,那汗阿瑪應該也會覺得太子妃的想法對。
撷芳殿的事情,就算他想要瞞着,馬家跟烏雅家也不會瞞着。
他打發人回宮取了撷芳殿的賬冊,就發現了其中不少含糊之處,再拷問撷芳殿的庫房太監等人,就曉得所猜不錯。
“兒臣從小喪母,就有憐弱之心,怕太子妃高門貴女,性子不和緩……”
太子唏噓道。
他當時是真這樣想的。
現下想想,奶嬷嬷在他耳邊常念叨這些話,除了收了李氏的銀子,應該也是存了私心,算是給太子妃一個下馬威,借此分權。
康熙看着太子,道:“那是太皇太後與朕給你指的太子妃,千挑萬選出來的。”
而且太子還是嫡出,他輕慢庶出的弟弟們,倒是将庶子放在心尖上,這是在意嫡庶呢,還是不在意嫡庶呢?
太子讪讪道:“是兒子想多了。”
康熙看着太子道:“那是你的結發妻子,不是你的敵人,你防範至此,讓下頭的人怎麽尊敬太子妃?可是夫妻一體,他們不敬太子妃,心裏又哪裏會真心敬你?不過是各存了私心,挑撥主子們疏離,好從中謀私利罷了!”
太子不喜歡聽這樣的話,毓慶宮是他的毓慶宮,妻妾兒女都是他的附屬。
下頭的奴才,隻認他一個主子有什麽不對?
他看着康熙,忍不住抱怨,道:“汗阿瑪,太子妃性子外圓内方,行事不夠柔順。”
康熙聽了,不由皺眉,看着太子道:“太子妃有什麽無禮之處麽?”
太子想了想,搖頭道:“行事都在規矩之内,就是有時候兒臣吩咐她,她有自己的主意,并不遵從。”
康熙擺擺手,招呼太子将椅子往前挪了挪,道:“太子,妻者,齊也,一個守着規矩、行事方正的太子妃,才能立起來,讓你不用操心内宅這些瑣事……”
說到這裏,他的話音止住,吸了吸鼻子,而後往太子身邊探了下身,臉上露出不喜來,道:“太子用了薔薇花露?”
太子神色有些不自在,點了點頭,道:“沒用,許是熏香染上的……”
康熙看着太子,道:“不許再用了。”
太子點頭應了,道:“兒臣曉得了。”
康熙的眼睛移開,望向梁九功,帶了不喜,道:“去讨源書屋,将薔薇花露都收了,吩咐下去,往後太子住處用什麽味道的花露都行,隻不許用薔薇花露!”
“嗻!”
梁九功應着,退了出去。
太子擡起頭,看着康熙,帶了不可思議。
身上香球還罷了,不喜薔薇味道,自己不用就是了,爲什麽起居處也不許?
隻因爲榮嫔喜歡薔薇花露?
額涅生前,就要以尊讓卑,到了自己這裏,居然也要避讓?
太子壓下羞惱,道:“汗阿瑪,海關過來的花露,翻來覆去就那幾個味道……”
康熙看着太子,神色平和,仿佛方才發作的不是他一樣,道:“夏日天燥,花香讓人心煩,換薄荷花露吧,提神得緊。”
太子很想要說不。
他已經二十七歲,長子過幾年都能指人了,不是七歲!
不需要汗阿瑪盯着,吃喝拉撒、起居坐卧都要汗阿瑪做主。
可是他還是習慣性地點頭,道:“兒子曉得了。”
他倒是沒有忘記眼下爲何而來,看着康熙道:“汗阿瑪,兒臣不曉得甯壽宮挪用份例的對錯,隻兒臣這裏,倒是李氏錯的更多些。”
他不知道怎麽稱呼榮妃,不想按照舊日稱呼叫妃母,可直接換成嫔母又怕汗阿瑪挑剔自己,他就省了稱呼。
康熙看了太子一眼,明白太子的意思,看似說情了,也真是說情的,說過就是說過了。
他看着太子,道:“太子,獨木不成林,你一日日的大了,總要培養兄弟做臂膀,老三這裏,你要是不喜,那就換了其他人。”
太子忙道:“汗阿瑪您誤會了,兒臣怎麽會不喜三阿哥?這麽多阿哥,隻三阿哥常往毓慶宮去,打小跟在兒臣後頭,就是學說話,還是兒臣訓斥了他一頓,強逼着開口,這口舌才慢慢利索的……”
他心裏确實不喜三阿哥的爲人行事,可越是如此,越要将老三留在跟前,眼皮子底下看着,省得三阿哥在後背攪風攪雨。
說到這裏,他帶了真切,道:“兒臣過來絮叨半天,就是想要代三阿哥求個情,打小就是這樣,看似好脾氣,可是也有犯擰的時候,過幾年就穩重了……”
康熙皺眉,道:“吃了幾盅酒,就找不到北了,在這裏吐了一地,關他幾天,也是讓他長長記性!”
太子也曉得輕重,曉得什麽能打聽,什麽不能打聽。
因爲之前他隻曉得三阿哥“禦前失儀”,聽了現在的話才曉得隻是這個。
他心中帶了失望,道:“那确實應該懲戒,這回應該能長記性了。”
按照太子的想法,他都求情了,那皇父有了台階也該減等處置三阿哥了。
或是停俸,或是降爵。
可是康熙卻沒有處理此事的意思。
太子想到讨源書屋,坐不住了。
覺得自己還是回去看看爲好,省得除了薔薇花露,再翻看些旁的來……
等到太子離去,康熙叫人傳了暢春園總管,道:“叫人撈蛙卵了?”
那總管搖頭道:“是護軍營那邊趕來了一百隻鴨子,在書屋北邊跟西邊的水渠裏放了一遍鴨子,鴨子吃蛙卵,還驚得不少蛙跳到更遠的池子裏去了。”
“九阿哥吩咐買的活鴨?”康熙抽了抽嘴角,問道。
那總管搖頭道:“不是九爺叫買的,聽護軍校說,是九福晉莊子裏送來的鴨子,是九爺睡淺,九福晉怕阿哥所後的水池蛙聲太大,叫人清理那邊的蛙卵,後來九爺瞧見了,見有效果,就吩咐将清溪書屋周邊河道裏的蛙卵也這樣清理清理……”
康熙聽着,心裏說不出滋味兒。
小兒子想着這個老阿瑪,很是孝順。
可是他都忍不住有些嫉妒九阿哥了。
這董鄂氏還真是貼心,對丈夫體貼入微。
這就是夫妻啊。
有太子跟太子妃那樣慢慢磨合的,也有九阿哥跟董鄂氏這黏黏糊糊的。
他坐擁東西六宮,數十嫔禦,可是妃嫔就是嫔妃,到底不是夫妻。
康熙沉吟,想到了宜妃跟惠妃身上。
惠妃心正,這些年打理兆祥所有功。
宜妃也不錯,待庶妃與小皇子、小格格也素來寬和。
兩人都當得起貴妃之位,可惜的是,爲了宮裏太平,還是不宜動。
如今四妃格局已經變,成了三妃,要不要再提個妃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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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務府本堂衙門。
九阿哥進來,就見十二阿哥坐在那裏,情緒有些不大對。
連他進來,十二阿哥都沒有聽到,不知想些什麽。
九阿哥走了過去,道:“想什麽呢?有了這一期秀女的消息了?”
十二阿哥看了九阿哥一眼,也不像十三阿哥那樣臉紅,而是一本正經道:“應選秀女要中秋後才參報到各佐領處,再彙總到本旗都統處造冊核對人口,遞交内務府……”
九阿哥撇撇嘴,道:“沒意思,逗了沒反應。”
十二阿哥閉了嘴。
九阿哥探身看着眼前的卷宗,道:“又有什麽不對之處了?”
這是慎刑司的卷宗,涉貪墨案包衣馬何氏吞金而死,支二兩棺材銀子。
九阿哥不由皺眉,道:“吞金?怎麽個吞法?”
關進慎刑司的包衣婦人,不是都要卸了钗環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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